第三十八章 苟且 人生
武惊涛深有感触地说:“校长,这乡下人真不简单。以前在我的印象中乡下人首先就是没文化,说话一股苞米面大饼子味。茅草房、土里土气,脸洗了跟没洗一样。经过几年的走访让我刮目相看:农民很有文化,他们不仅能干活,而且能说话,话的内涵很丰富,直白而不乏含虚,形象而不少哲理。唯一不足的地方是,有消极的成分、错误的认识,这对于不谙世事的学生未必有益。精华和糟粕都容易被汲取进去。”
白天生意味深长地说:“我出生在农村,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三十多年,何尝不知道这里的人和事,何尝没品尝到乡土的滋味!何尝没感受到那份乡土情,那些喜怒哀乐!——你小子再不好好念书,长大后就得履垄沟找豆包!你看人家王二狠那孩子考上了北大,你呀,一辈子看不着后脑勺子!这一句句一声声感情色彩浓烈的话,或褒或贬,色彩分明,震撼耳根。但都饱含着浓浓的爱。恨铁不成钢、梦想和希望。农民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宝贝!爸妈爱你!”他们认为这样说话充满着虚伪甚至欺骗,说不出口。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认知不同。熟人见面,他们不会说,“惊涛你好!”却只会说,“吃饭啦!”不谙乡情的城里人会错误地认识,“废话!就知道吃饭,谁不吃饭就上班?”其实,那只是寒暄问候,并非问你吃饭没有。“吃饭了!”是见面嗑,确实是“废话”。没有实在的表达意义。但是,却沟通了感情。密切了关系。可见,有时“废话”比“良言“有用。见面不说话,会生分,让人浮想,产生错觉——是不是对我有想法啦?“踢一脚”是亲切,是不见外。这是他们的表达方式。他们说话叙事大多是方言土语,内涵不仅丰富而且不乏多彩。有时,标准的普通话无法准确表达出其真实含义,更不用说感情色彩了。当然,百姓话,里面可能有些不健康的东西,这也在所难免。但是,这没关系,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在这个过程中增强免疫力。对其以后步入社会也是有好处的。”
新城中学的大客车驶入校园,齐国良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白校长,听西城中学讲,她们这次走访,发现了一个“农民哲学家”——一个大字不识的哲学家。这次我们想走访他。”
地瓜皮受到邀请,反倒不自在,他挠了一下脑袋,“这说啥呢?——也没啥说的。”
“就说大树、甜瓜那个。”念兹在说。——她和安萍住在楼上楼下。
“好吧!树有阴阳面,阳面瓷实阴面糠疏;瓜有阴阳面,阳面甜,阴面水灵。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有反正面,都可以分成两面。比如,住房有正面和背面,正面有门窗,背面没有。至于有后窗户,它也不亮堂。总之正面阳光,背面阴光。河流有两岸——左岸和右岸、阳岸和阴岸。人也是一样,有前面和后面、左边和右边。家,有男主人和女主人——丈夫和妻子。结婚时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不离不弃。过着过着就原形毕露。——争吵、指责。这叫矛盾。但是,谁也离不开谁,床头打床尾和。争过吵过还得过。不过的,离了。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小燕窝掉地下了。——倾家败散。好端端的一个家变成了窝棚。早起,被不叠,地不扫,对付一口,匆忙干活;晚上,一进屋,冷冷清清胡乱吃一口,拉过被像猪一样地蜷睡。老一辈说,一个人的日子那就不叫家,那叫跑腿子窝棚。一个人的日子也不叫过日子——叫混日子。
“要是高楼大厦呢?”肖同雪问。
“就是别墅,他也是跑腿子窝棚。”
“啊呀!这离婚,房子也跟着遭殃!”
地瓜皮继续说
一个人的日子也不叫过日子,那叫混日子。
“那要是按时吃饭、睡觉、工作,秩序井然呢?”肖同雪又问。
“你就是道貌岸然他也是混日子!”
“这离婚的罪过可真大,井然岸然都跟着受牵连。”肖同雪说。
“你寻思着呢!,拿婚姻当儿戏,拿离合当坐车,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在你的肉体和心灵上打上了离婚的记号。再也回不到从前。记号下面的注释陈世美、崔氏女更是把你的人品贴上标签,打折摆在世面上。结婚是大事,婚姻无小事。”
地瓜皮领着同学们来到新河西岸,指着眼前一片苞米苗。说:“大家看这片苞米,谁也不知道秋后哪棵能结棒,哪棵不能结棒,哪棵打粮多哪棵打粮少,哪棵苗会夭折。你无法预测无法甄别,只能一视同仁。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的旨意。也不是完全不可测。起码庄稼人都知道这些苗基本都会到老秋,猪咬马撕都是极少,可忽略不计。特别是使用新品种后没有扦杆,大小都会结棒,至于夏涝秋霜那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到哪河脱哪鞋的事。不必杞人忧天伯虑愁眠。打粮多少也只能听天由命不必多虑,留给农民的只有心到佛知及时伺候罢了。
同学们,你看这片庄稼,数以万计。有的高些有的矮些,但是到秋时基本都差不多一般高。太高的和太矮的极少。学习也是这样,只要你努力,天天跟着学,差上差下都差不多,学习成绩最好的和最差的都是极少数。这就是规律——具有普遍性。
同学们看,小柳树的皮又绿又光滑,那棵老柳树的皮又厚有砬巴,而且褶皱如沟壑。树梢也干巴拉。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它已经有八九十年的历史。比我爹的年龄还大一旬。你看这树干出现这么大个窟窿,里面能猫藏一个人。按理说,它该死了,可是它还活着。发芽长叶,眷恋着春夏秋冬、蓝天白云。那一棵——被刮折那棵。为什么折?——也是树干中间被掏空了。要不是上些日子一场大风,它也不至于腰折,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看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这棵被掏空的咋没夭折?难道那块没风?”申三省问。
“那倒不是。百里不通风,隔道不下雨。这么近风力是一样的,一点不会小。不同的是,这棵是榆树,那棵是杨树。”
爱思考的同学们,动动你的小脑瓜,“就树刮折了。”这件事,你都联想到了什么?
肖同雪:榆树结实,杨树不结实。
艾思考:惋惜,如果没有这场风,杨树还活着。
盖天力:该着。你看那棵杨树也空了心,也经了风,它咋没折?
地瓜皮望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神,说:“我比较接近艾思考的想法。如果没有这场风,那棵杨树还能活着。一年、二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是它。我倒不是惋惜树木的不幸,而是想到了人。这屯子的夏金女,应该比我大三十岁。今年有五十多了。小人个不高,瘦的金人似的,皮包骨。一阵风都能刮走。听说得的是痨病。那时,乡下汉医说没治。乡下人没见过城里医院。也不认医院。一个老寡妇妈既没主意又没钱,只能让闺女坐家等死。听天由命。她昼思夜想,这么大闺女死在家里如何是好?就托文品三四下介绍,不要彩礼不要嫁妆最后把女儿嫁给了跑腿子马小干。马小干是东屯马大干的儿子,那年三十,比夏金女大十一岁。马小干不输不耍,就是一个劲地能干活。可是一般的闺女还看不上这样的呢!闲言少叙,屯中舆论一片哗然:马小干娶来一个棺材瓤子,活不过一年,甚至一个月。准备棺材吧!连夏金女她妈都这样认为。悲痛的心理得到些许安慰:不管咋地,有人安葬。
一年过去了,夏金女不仅活着还生了一个儿子。屯中人诧然,莫非马小干是有福之人?如今六十年过去了。夏金女依然活着。生育两儿一女。小人依然是金人一个,丁香的,瘦的皮包骨。屯中人改变了看法:是马小干有福。若是嫁别人早死了!——其实,人之生死谁能看透?体弱有病不能与死亡画等号。在我看来,是夏金女结婚后,心态发生了变化,小干的关爱增强了她生的希望、活的信心。有了儿子,更是有了一定要活下去的勇气。她要看到儿女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虽然有病却顽强地活着。生的愿望战胜了死亡的威胁。俗话说,破罐子熬过柏木筲就是这个道理——带病延年。
其实,人生的最大赢家是长寿。不管你是春风得意,还是秋风萧瑟;是如日中天还是江河日下,是雍容华贵还是猥琐不堪,是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没有‘长寿’二字,春风得意要大打折扣。一贫如洗也得不到改观。谈不上赢。“你看王金屋,旗下公司金屋集团,当年也是呼通呼通的,在乐园区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结果不到五十岁死了。公司也名存实亡。赖国平,还有耍钱鬼子李浑不到三十岁就死了,按现在的平均寿命不到半辈儿。齐源更是死的可怜加亏损。才二十刚出头,刚刚成人白瞎小岁数。啥是天灾病孽,除了王金屋,都是横死的。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是穷途末路,为什么要急刹车、硬着路?——为情债、为赌债?王金屋是作死,吃的像头猪,还不肯撒口。猪肉、牛肉、羊肉自不必说,就差天上的龙肉了。鸡翅、燕窝沙鱼翅没有吃不到嘴的。医生提醒:悠着点!他还当乐景呢:没关系,宁做短命的撑死鬼,不作苦熬干休的长寿仙!注解是:我有那么多钱不吃留着干啥?——钱,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能救人命也能害人命。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初听,好像有些消极颓废,苟且偷生的味道。但仔细品味并没有那么龌龊,那么不堪。活着才能看到明天,活着才有未来。
——其实,苟且又有什么不好?”
地瓜皮说着,指向旁边的齐国良,“二叔,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七爷这一辈子没离开过庄稼地。种地种土养家糊口。活了九十多岁。是赖国平、李浑的三倍;差不多是王金屋的二倍,是齐源的四倍还多。不挺好吗?”
齐国良若有所思,“从寿命上说是挺好,按你的观点,是赢家。可是人生不是只有一个维度。我爹这一辈子,下苦大力挨累不说,说一辈子吃糠咽菜那是夸张,吃顿肉、吃个鸡腿、吃顿大米白面,那得过年过节。没吃着好的,没穿着好的。这方面他又是输家。这些年生活好了,大米饭他又吃不惯,说没咬头。猪肉,他又说不香。过去过年杀猪吃一口满嘴流油,香的你都迷魂。他的饮食习惯不适应了。到我那块后又说住着憋屈,像个大笼子圈起来了。也不怪他有这种感觉,年岁大下不了楼。没办法,谁能楼上楼下折腾他。给他块香皂洗脸,他说不跟屁味好闻。他是真的不适应。——这也许就是说的代沟吧!”
“爹是一辈子没享着福,净操心了。而且在我身上操心最多。”齐国光不知啥时来的。
“我国光大叔是有故事的人,同学们就让我国光叔讲讲,我先歇歇。”地瓜皮把球踢给了齐国光。
齐国光不愧是在城里浸泡出来的人,“小同学,我是过来人。经历过城里城外、家里家外的风风雨雨,世态炎凉。结论却只有简简单单干干巴巴的一句话:对不起老婆孩子,对不起孤苦一生的老爹!”
齐国光痛彻心扉,每一次狠心地离开老婆时,家珍都红肿着眼泡目送他离开、可怜巴巴恋恋不舍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如今,水落石出都漏出来了。他吃不香睡不安。良心和现实折磨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怜悯之心呢?为什么别人的说劝听不进去呢?为什么非要自己给自己配上一副狼心狗肺的后悔药呢”
“多亏是那时候离不了,要是离了,你就永远不会怜悯家珍,不会走回头之路,永远不会反省。可就坑死家珍了!”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谴责的声音。
齐国光郑重地说,“同学们,你们还小,记住叔的话:多咱别做对不起老婆孩子的事!别做对不起父母的事!否则,一辈子不得安生。我要用我的余生报答家珍的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行啦!行啦!大叔也别忏悔了,二叔也别惋惜了,我们书归正传。”地瓜皮话音一落,时光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
地瓜皮的婚姻多舛。年岁不大,相亲就相了三次。都是他爹齐友杰家里有几个大钱,急着传宗接代。第一次相亲是一个叫李梦花的女孩子,二十五岁。比地瓜皮大五岁。初次相亲,地瓜皮有些腼腆含羞,红头胀脸低着头。媒人文品三说,这孩子品行好,一辈子不带犯规的。冷丁见着女孩子,口羞,抹不开。要是常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这孩子错不了。在媒人的撮合下,很快进入到做被结婚阶段。按照农村的老习惯女方要到男方家做结婚的被褥。可能有的人不明白,凭着河湾屯里的一等户为啥不买现成的?这里有两点要说明:一是怕现成被褥棉花掺假,二是迷信心理——关系到齐家后代“背子、入子”必须自己亲自动手。号称小金豆子的齐友杰在儿子的婚姻上可是舍得花钱。买的上等好棉花、好被面。一连做了一个星期。李梦花对齐家也熟了,大叔大婶叫得自然亲切。友杰心里高兴。吃完午饭,友杰媳妇对梦花说:“刚才北荒你大姑家来信,病了,叫我和你叔今晚必须赶到。家中你和瓜皮不要害怕,明天我和你叔就回来了。”李梦花心领神会,满口答应。
一宿平安无事。
第二天,友杰两口子回来了。李梦花一脸的不高兴。提出了退婚的要求。问其原因,梦花又缄口不说。友杰去了三国家,从三国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结果。他简直忘了回家的路,径直走到三院的老院子,快到门口了才发现不对。
友杰一进屋,怒气匆匆,“你这虎犊子,这样还要媳妇?”
友杰媳妇不信。可又有啥用?家里说服不了友杰,家外更堵不住众人的嘴。
一时间,“地瓜皮不是男人!”的声音传遍人口镇。
“明天上医院看看吧!”友杰说。
“不去!我没病。”地瓜皮说。
“你没病,外面咋说你不是男人呢?”友杰反问。
“那我哪知道?我就知道我自己是男人。”地瓜皮说。
小镜子大名孙明镜。没有文化,长相端庄。是前屯孙大债的二女儿。年龄和地瓜皮相仿。乡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方是老公隐瞒对方。被发现后,男方彩礼免退。孙大债和女儿镜子说:“你要嫁地瓜皮就嫁吧!以前都是爹眼眶子高,嫌地瓜皮猥琐。现在,爹想开了,你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孙大债主动找上老三国,三国犯疑,“你没听说,地瓜皮不是男人吗?”
孙大债毫不在乎,“咳!她自己乐意。”
听说孙明静主动找上门来,友杰家自然高兴。重新做被褥操弄。孙大债主动上门:“亲家呀!就别费事了。上次相亲的被褥对付对付就行啦!”
友杰故作惊讶:“大哥!孩子们的婚事是终身大事,怎么能对付呢!我友杰家别说不穷在河湾屯也是一等户,就是穷——也不能在孩子身上算账啊?”
孙大债,“那是!那是!”
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友杰半信半疑地为儿子操办了婚事,彩礼也没过多少。嘴上的话说得好听。行动却是扣扣搜搜。满打满算不到六千块钱。彩礼一千不到。孙大债也一改往日钱迷,既没嫌少,也没争讲。心想一千块钱是钱!一百也不会做。
三天回门时,地瓜皮孙明静小夫妻俩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孙大债一看全明白了,“难道你们都在耍我,骗我?这个局做的可真大,诸葛亮他也看不透。”他急匆匆去了三国家。刚一进院,就听屋内吵吵
“说地瓜皮不是男人是从你姑娘嘴里说出来的,如今地瓜皮是男人,你怨谁?”是三国的声音。
孙大债心里明白了,没人做扣,是自己心术不正,自己配药自己吃。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闺女搭进去不说,彩礼还没捞到。
孙大债也是咎由自取,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七年前,地瓜皮和孙明静自由恋爱。爱情就是这么奇怪,并不一定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孙明静身材苗条美丽漂亮,地瓜皮形象猥琐,然而,两人却一见倾心。做不出别的解释,只能说,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孙大债如何接受得了?地瓜皮形象不佳不说,还没文化。一辈子履垄沟找豆包!
友杰自然不抱希望,地瓜皮也只能听天由命。恋爱不了了之。
然而,无意插柳柳成荫。
命里该着也好,水到渠成也好,好事多磨也中,地瓜皮终于和小镜子走到了一起。并且爱情的结晶已经快小学毕业了。
二十年过去了,仿佛跟昨天一样。瓜蛋都快成半大小伙子了。当年的一场闹剧变成了喜剧,成就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地瓜皮,你小子有福娃,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孙大债都没阻止住。你是怎么搞的?”
“都是镜子忠贞不二。否则我再努力也等于零。孙大债说得没错,我一辈子履垄沟找豆包。直到现在我还在种地,这辈子怕是离不开庄稼地。我知道黑土地的蝲蝲蛄你拱不动黄土地。我跟镜子说,你我都没文化,斗大的字认识不少,可一个也不会写。干不了别的,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有二十多年的黑土地经验,养家糊口是没问题的。镜子说,千家万户不都这样生活吗?我喜欢眼前的苟且,梦想就留给我们瓜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