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年心语
白心语顺利地完成了毕业考试,正满怀信心地迎接高考。她吃过晚饭,校园中出现了少有的宁静。同学们大都回家了,剩下的多是离家比较远的或是最近刚刚从家里回来的。三年来,她回家的次数是有限的。第一次回家是入学后的一个半月,这对于入学新生来说是少有的。是冷血还是坚强,怎么就不想家呢?记得回家后,一切正常。第二天吃过早饭又往回走。爸爸推过自行车让她坐上一直送到宽平大桥,——那是途中站。父女俩等待开往小屯的公交车。
“爸,你回去吧!我自己等。”心语说。
“我知道。等会儿吧,你上车我再走。”爸爸说。
“不用。你再等,剩下的这段路也得我自己走。”
“我要看着你上车,不然,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
“这就是父母心吧!你现在不懂!”
104路车来了。心语上了车。她透过车窗看着爸爸还在张望。心中泛起了淡淡的凄凉,,,,,,,,,,,,
白心语醒过神来,三年的时间不短,三年的时间不算长。朝朝暮暮的忙忙碌碌如今,就要结束了。反倒有些凄凉。平日里,她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也就没有这种感觉。今天,陡然想起思绪万千
“白心语,发啥呆呀?想啥呢!”左新玲的话把她带回校园。
“你准备报考啥学校?”新玲问。
“我还没想好呢!现在重要的是复习。”
怎么我的腿有些不敢动呢?白心语又试着动一下,真的很疼。走路已经小步向前挪了。疼痛也愈加激烈
白天生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心嘣嘣地跳个不停,心语的身体不同于一般人,她还有一个潜在的问题——心脏白天生心急如焚,火速奔往学校。心语的两腿已经不敢迈步了,疼痛难忍。很快住进了孟家屯骨伤医院——这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医院,专业性很强。虫城周边远近闻名。骆雁两眼含泪:“老闺女,咱不念了。要早听话,能得这病?何必遭这份罪?”
“妈,你可别怨念书了。这腿疼和念书有啥关系?”心语辩驳着。
“咋没关系?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冬天宿舍冻大冰瘤子,能不把腿冰坏?”
“你可别赖了,人家那些同学咋没冰坏?就把我一个人冰坏了?难道老天还挑着人冰?”
母女俩发生了争吵。还是母亲让了步。都是当妈的没给孩子一个好身体,还跟孩子争论什么?骆雁心里无比愧疚。
经过一个星期的治疗,在母亲的呵护下白心语的腿迅速好了,能下地走路了。真多亏骨伤专科医院。可就在白家高兴劲儿还没过呢,当晚,白心语突然发烧了。医院果断作出转院的决定。原因也很简单:我们只治骨病。由骨伤转到医大一院,三天后又转到郊区医院最后转到结核病防治院。辗转半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宁。骆雁精神疲惫精力几近枯竭,她无可奈何地说:“老闺女,你可快好吧,再这样下去,妈真地支持不住了!”
医院患者不多,一个近五十的老太太问:“你们得的是啥病?”骆雁无奈地说:“也不知道。都经过了三个医院了,这是第四个。也没听他们说出个子午卯酉,”
“某们这个都住有半年了,听说肺子上烂这么大个窟窿,一年也长不好。”老太太说。
“医院可糗磨死人,虽说一天不干啥,瞪着眼睛看不出是个啥病,你说是不是够呛?走这些医院,话里话外就听说某闺女这病就差心脏功能不好,这点病搁人好人身上不算个啥。医生说病好后马上手术!这才是病根。”骆雁说。
在结核病医院又住了十天,白心语的病终于好了,高考也过去了。这个高中毕业证是她的最高学历。
“外甥,干啥呢?玩黄土呐?”
三岁的小外甥嘟着小嘴,唇下滴着一寸多长晶莹的液滴,穿着开裆裤从土堆上下来。快一个月没见到姥姥、老姨了!
“想没想姥姥?”骆雁抱起外孙亲了又亲。
心言下班在院中看见母亲抱着外孙,说,“妈,回来啦?”随后又说,“建文,快下来,姥姥多累?”
白心语天生乐观,二十岁的高中毕业生不可能对心脏手术的风险一无所知,在一个月的术前调理期间,不可能不听到心脏手术的成功与失败的个例,尽管医生说,我国心脏手术的成功率可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乐观程度,可谁知是真是假?是谎言的安慰还是善意的蒙蔽?即使是真的,那不到百分之五的失败,落在在谁的头上都将是致命一击!都将给人生画上句号。她也不可能不受到,周围同病相怜的病友们沮丧情绪的波及和感染。可心语的脸上毫无惧色,没有丝毫怕意。难道二十岁的孩子早置生死于度外了?对这个世界、父母还有姐姐一点都不留恋?还是无可奈何之举、无法回避之事,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星期一的上午,护士推着手术车来到病房,天生落雁还有他们的大女儿心言心里五味杂陈,每个人都强行抑制心中的不安、不忍。骆雁更是眼泪到眼边,强力咽下故作笑脸,生怕影响女儿情绪,给女儿造成心理压力。心语微笑着上了手术车,没有害怕的意思。这让落雁多少有些放心。
心语的手术成功了。她安全地度过了压在心头二十年的生死攸关。白家人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老闺女,那天进手术室你害怕没有?为什么没哭?”白天生问。
“那哭啥。手术成功了,今后就好好活着,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遭罪了;要是手术失败,自己一无所知也就结束了这一生。”她说的那么从容。没有后怕,没有遗憾。
背地里心语对姐姐说:“姐,生死关头谁不害怕。从我懂事记起,就知道早晚要过这一关。爸妈也为我要过这一关哭过好几次,他们也是没办法。起初,我也害怕。曾经想过,宁死也不做手术。一想要把胸膛开开,那是多么可怕!想都不敢想。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块心病越来越重。每分钟一百多次的心跳让你总是心烦意乱,惶惶不可终日。一遇到大小感冒,它便兴风作浪,使你痛苦难熬。病痛的折磨和恐惧的加剧,使你承受着几乎崩溃的压力。压力久了渐渐地变成了抗压力——死猪不怕开水烫,活马当作死马治,也就不怕了。我想战士上战场也许就是这样,之前是害怕的,一旦走上战场就不怕了。”
“老妹,人生不容易,要好好活着!人生的意义就是活着!”
姐妹俩经常谈论着朴素的人生。
“大闺女大姑爷你们单位有没有相当的给你妹没介绍介绍?人品要好,有责任心,挣钱多少莫论,长得好坏一般就行、瞅着顺眼不烦人就行。”骆雁向女儿女婿下达任务。
“妈,人家才刚二十,忙不了。”心语说。
“还忙不了呢!搁过去孩子都有了。现在也不小了。找得了。女的不抗老,这回不能听你的。”骆雁说着咳嗽不停,喘着粗气。“你也该让妈省省心吧!”
似乎心语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白天生下班回来,他生炉火做饭。骆雁咳嗽着说:“你先别整,我能做。刚才老屯地瓜皮来捎信,说你妈病了,还挺重。你先回去看看,妈年岁也不小了,七十多岁了有早晨无后晌。我这走不上十步就咳嗽——咳!咳!咳!”咳嗽之后就是一顿喘。
白天生一到母亲家,太阳还有一树多高。母亲躺在炕上,“你工作忙,不用来看我。心语手术好了?”
“好了。心脏跳的也慢下来了。跟好人一样。”
“还是医院,啥病都能治好。得感谢这咱国家呀!”母亲说。
“他嫂子咳嗽病犯没犯?”
“这几天又严重了,走不上十步就上喘。要不叫这个她也来了。听医生说,她那咳嗽喘也是心脏的毛病,弄不好也要手术。”白天生说。
母亲似乎精神了许多,说话也有了气力,“天生,记着,还是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啥事别犯愁,事到临头总会有办法。那年,心语、心潮、心声几个孩子在这炕上撕疯,心语突然倒炕上了。吓得我没好声召唤‘二孙女!’半天,她才睁开眼睛。后来,成了全家的一块心病——二十来年的心病。这不也治好了那年,你要把它扔在半道上,想想有多可怕?要是扔了,你的心会一辈子放不下,这孩子现在咋样?是死是活?是在张家还是在李家?是享福还是遭罪?一百个放不下,她会揪着你的心。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一辈子的放不下,放不下”母亲停了一会又说,“你看,现在不挺好吗?一家人全全科科健健康康比啥都强!心言的孩子也挺大了吧?”
“三岁了,快上幼儿园了。”
“真不抗混,一晃你们从这儿搬走已经三四年了。”母亲说。
“三年了,不就差给心言哄孩子才搬走的吗?”
天生搬走后,母亲的心情就跌落下来。她心里空荡荡的。不时拄着棍子——那个拄了五六十年的木头棍子,去了西院,趴在窗户向里望,回忆着往日的时光。她趴窗很久也看了很久,才转过身来靠在窗台上惆怅地望着蓝天,长长地喘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这孩子小时候虽然濒薄扯业,忙忙活活挨累操神还觉有意思。现在孩子们大了,东的东西的西,没喊的没叫的了反倒没意思了!”母亲一脸的无奈。
母亲就是这样,在惆怅中度过这几年的每一天。
白天生走出屋子,夕阳把晚霞的光投射在院子里、房子上、大树上、土豆秧的叶子上。自从搬走后,二弟就把院中间的障子拔掉,宽敞多了。他信步来到西院,二间茅草土房依旧,只是墙皮脱落,苫草斑驳。他趴窗里望,屋子里空荡荡的。二弟放了些农具、粮食墙上糊的报纸仍在。上面还有自己写的命名蛔虫的积分符号。塔灰从棚顶上直垂下来,墙角处形成灰网或者蛛网。告诉着人们这屋子已经好久无人住了。人虽搬走了,可感情还在,搬不走擦不掉,全部化作凄寂和惆怅。概括为“故居”两个字。一只燕子飞入檐下窝里又探出窝外,看着主人。莫非它还认得?在无声地问:“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是啊!燕子尚有秋去春归,准时回家看看,人却——难道人不如燕子?
白天生搬走后,留下的是一片回忆。不知道这回忆是美好的、耐人寻味的,还是凄凉的、烦心的?
“你还啥时回来?”父亲问。
“我这近,说回来就回来。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没经常来的主要原因是学校事多撒不开手。”白天生说。
“心语今年也该二十多了吧?该找婆家了。”母亲说。
“可不,虚岁数二十一了,她妈急着叫她姐姐、姐夫给介绍呢!”天生说。
“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可别眼眶子太高、太挑。挑来挑去挑花眼,耽误了自己!”母亲说。
“其实,我和他妈也没高攀,心语也没听说有啥高要求。只要人品好、勤劳、有责任心,穷富、有无工作都是小事,能对心语好就行。”天生说。
“要是那样,我看雪丰这孩子就不错。劳而苦干不输不耍,守家在地过日子就不错。”他父亲说。
“雪丰我知道,这孩子还真不错。回去我跟心语和他妈说说,看他们啥意见。爸,你问问子山大叔大婶,看人家啥意思。”白天生说。
两家人很快达成了一致。雪丰和心语虽谈不上青梅竹马,可也是从小相识。相门户那天,雪娥抱着一岁的孩子,说,“硬给我们拉晚一辈!今后还得管你叫大婶子了!”说完笑个不停。骆雁笑说:“都说骡子大马大值钱,没听说辈儿大值钱!”又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先论后不改咱们还是姐妹,你爹你妈也还叫大叔大婶。”
“那可不行,咱们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儿女亲家,必须改过来。雪娥你必须随你弟弟叫天生和骆雁大叔大婶!”子山大婶乐得得合不上嘴说。
“是。大婶!”雪娥冲着骆雁叫了一声。
“这就是你那个——”骆雁问。
“是——就是那个试管婴儿。下个月满一岁了。”雪娥说。
“雪娥,你可真有两下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这个孩子。”
“咱们都是平民百姓,过的都是有儿有女的日子。如果没有孩子,那还有啥过头?还不如死了!”雪娥说。
吃过饭,天生落雁心语三个人顺便到老房子看望心语奶奶。天生妈拽着骆雁的手,“你嫂子,咱娘俩没处够哇!你自嫁到我们家,就一心一意地跟天生过日子,没嫌家穷。妈要告诉你,妈对你是无可无可的”
骆雁掉了眼泪。
“二孙女,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六岁,你大弟弟新潮五岁、你小弟弟心声三岁。你三叔家的心秀你们在炕上撕皮。转着圈。转着转着你迷昏了倒在炕上,把奶奶没吓死!一晃长这么大了。冷家是个本分人家,嫁过去要好好过日子。要有老有少,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样才能和气。一家人过日子没有舌头不碰腮的,该忍的要忍,看不惯的要一点点适应,当然咱们也不能让人欺负,可是最关键的还是包容,十个指头不可能一般齐、十张嘴不可能一个口味,咸点淡点都要担量。这年头,老鸡打鸣不好听。他的想法和年轻人不一样,可他的想法不一定错,不要轻易一口否认。你老叔家的心宽从出生到现在,怕是也上学了,就来家一次。不知还能不能回来,要是有那天你们兄弟姐妹见个面,别以后走到对面不认识打起来,闹出个‘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的大笑话!那可就怨你们的父母了。”奶奶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啰嗦着,心语有些不愿听,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
冬月十九,白天生的母亲离开了人世。白天生泣不成声。母亲一辈子坚强,一条腿干着两条腿的活。母亲一辈子生了八个儿女,剩下五个。她为儿女欣喜过、悲痛过、高兴过、担心过。她任劳任怨无怨无悔,把五个儿女养大成人。乡下人目光短浅,观念鄙陋,说什么“赖瓜籽多,赖老婆孩子多”,父亲更是一脑子封建思想,说一不二。母亲只有服从的份儿。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乐观地活着。她的生活哲学是“绿顶格一蹦八丈高也吃也喝,癞蛤蟆一挪一擦也吃也喝”。面对困难从不怨天尤人,而是积极应对。母亲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总会有办法”。她的乐观心态,深深地影响着儿女。他们在任何环境下永远乐观,从不愁眉苦脸悲观无奈。
母亲走了。她的最大遗憾是“这辈子没修行两条好腿。”她说:“这辈子就这样了,如果有来世一定修两条好腿,好好活活;如果没有来世,就拉倒了。”
齐小旺驮着老一册飞奔在通往人口镇的公路上。做着各种杂技表演。文香的美发店是他们的终点站。文香剪了一些剪纸,两人拿到镇上去卖。文香的剪纸技术还真不错,获得不少有钱人的赞许,他们说:“剪纸创意新颖,技术精湛。可与剪纸大赛作品媲美。”两人卖得的钱文香一个不要,两人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倒也不错。王氏不管不问;马寡妇有的是娇宠溺爱,结果是两个孩子胆大包天恣意妄为。
这天,两人正表演在公路上,对面一声车鸣。小旺急忙左打舵,国宝还没反应过来,摩托车撞在路边牙子上。当即送往虫城医院。国宝昏迷不醒,小旺受了些皮外伤。马寡妇有气无力地等待着,文香在一旁助着,六十多岁的人遭此一劫生不如死地哼哼着。
“你哼哼啥呀?能解疼还是能解忧?”文香审嗒着。
雁魚接到消息奔来,“那么接你回城就是不听,咋样?出事了吧!我觉着不是好嘚瑟吗!不作出事来你是不会消停。”
“能不能不磨叽?烦不烦人!”小旺心烦。
“好好,我不磨叽!”陈雁魚无可奈何。
国宝当天不治身亡。三天后,雁魚领着小旺先到妈家,免不了一顿抱怨:“人家说领回去,横扒拉竖挡不让,这回咋样出事了吧?你这一辈子一点正事没有,就知道看那周公解梦,也没看你做一个好梦!”
“你可别呲哒我啦!我知道吗?谁知他能作出这么大祸!”王氏后悔。
陈雁魚领着小旺来到马寡妇家。风烛残年失去了国宝,没了希望。一点活头没有。整天躺在炕上头不梳脸不洗,乱蓬蓬的脑袋乱麻秧子似的。见雁鱼来,眼睛也苶了,身子也沉了,脚也散了,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
“马婶,您要想开些,身体要紧!”雁魚安慰马寡妇。
“马婶,您还要我偿命吗?我家可没有那多钱啊!”小旺哭说着。
看到小旺,马寡妇又想起了国宝,马寡妇剜心之痛怜悯之心一起涌上心头,她摸着小旺的头,哭诉着说:“你和小宝都是妈的儿子,妈咋能要你偿命呢!”
雁魚也是一时激动,一张嘴:“马婶,小旺就是您的儿子!”
马寡妇平时就喜欢小旺,冥冥中有了亲儿之感,伸手拉过小旺,小旺顺势叫了一声“妈!”一头扑进马寡妇怀中。两人泣不成声,仿佛久别重逢。一边的雁魚心里凉丝丝的。
注:无可无可的——东北话,满意有满意,满足有满足。
拉倒吧——东北话,算了。表示不再计较。
横扒拉竖挡——东北话,阻拦;阻挡。
嘚瑟——东北话,显摆;逞能。
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东北话,只说话杂乱无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