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无意袭胸
只见幄帐之内宽敞异常,虽陈设繁多却井然有序,议事的桌案之上,干净整洁,未见一份公文,边角处仅放有一锦盒。我蹑足前行,走至近前,打开一瞧,竟是一块蟠条的铜印,只见印上用九叠之法刻有“出帝护国翰军”字样,我心头一喜,这不就是桑维翰,翰军的军中大印!我自是喜出望外,忙得松开腰带,揪出白色内衫的衣角,寻个稳妥之处,铺在桌子上,用那印章在衣衫上一盖,待那红泥略干,忙得整理好衣衫,将大印归至原位。而后又在这书架、柜案中小心翻找着有用之物。见那架上令牌写有“出入”二字,便也一同塞入腰间。
就在此时,只听得幄帐之外似有脚步之声,那声音极缓极轻,似在试探前行。眼下再想奔至后窗帘幡已然来不及,我只得就近藏于桌案后那宽大的箱柜之中。这箱柜足有一人高,四角铜质包边,分上下两层,上层对开门,我打开一侧门,见里面虽有成叠的卷轴,但若是坐在卷轴之上,容我一人还是勉强可以的。我未容多想,便钻了进去。谁知我刚将身藏好,从内里将门阖上,柜中便有一双大手,径直向我袭来,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只手拦在了我的胸前,将我死死按住。
这猝不及防的突然来袭,给我吓得是魂不附体,喉咙里的口水“咯喽”一卡,险些让我背过气去。幸而那手掌够大够紧,将我口鼻捂得个严实,这才未发出声响。待我转目观瞧,才发现这柜子里藏着的竟然是叔易欢。全因事态紧迫,我过于急切,仅是打开了这箱柜半扇门,便钻了进去,谁知这里面竟还藏着他。这箱柜虽大,但我二人栖身于此,实是局促无暇,空隙全无,他那鼻中吞吐之气,皆向我耳畔袭来,温热异常。
我从这柜缝中向外窥去,只见迈着这缓慢步伐进来的,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眼盲口哑的将士。他虽步伐缓慢,却侧着耳朵,仔细听着这幄帐之中的各种声响,似是察觉到异动一般。
师父曾说过,“失而往复,必得盈之;眸损而用,必迎愈之。”便是说这人越是失去了某种能力,其他的则会变得愈发灵敏,从而进行弥补。若是双眸有了损伤,便只单用那坏了的眸子看东西,时间一久,自会有所缓解。眼下这将士又盲又哑,还能在军中得如此重用,可见其耳力定然了得。我不敢动弹,敛声屏气,尽量不发出声响,只见他侧耳倾听,缓缓朝此处走来,似是连我胸中,心脏跳动之声都能听见。就在他步步逼近,我周身僵硬的关键时刻,叔易欢竟拉了拉我的衣衫,我头不敢动,只得侧目观瞧,对他怒目而视。他用手略略指向我的襦裙衣边,示意我衣角没藏好,夹在了门边。
我生怕他有所移动,忙得皱起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他。见他仍旧手指轻点,他在柜里,应是瞧不见门缝外的情形,我只得心中边骂,边缓缓抬起二指,点了点眼睛,示意他,来的是那瞎子。幸而这叔易欢还不算痴,似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叔易欢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见我又闭了鼻息,他也屏住呼吸,不再吐气。我瞥了他一眼,顺带看了一眼他拦在我胸前的大手。叔易欢见我眼神如此恶毒,自然是察觉到手中行为不妥,刚想移开,见我双目瞪得更大,冲冠眦裂般地看着他。门外这盲将耳力如此之好,若是有所移动,衣衫间摩擦之声,被他听到了岂不前功尽弃。
叔易欢见我如此横眉冷对,吓得又不再动弹,拦在我胸前的手,逐渐变得僵硬异常。
只见门外那盲将走到箱柜前,驻足侧耳,似是并未发觉异常,便缓步至书架处,摸索着取出一份卷轴,而后掀开帘幡,踱步离去。
待我确认他已出了幄帐,并且走远之后,我方才长出一口气。叔易欢见我如此,想着那盲将应是走了,忙得收回拦在我胸前的手。我二人不敢言语,仍旧轻声细步,跳下柜去,蹑足前行,逃出帐外。待见四下无人,方才敢说话。
我先发制人逼问道:“你竟私闯军中重地,所为何事?”
叔易欢疾步上前,捂住我的嘴低声道:“你低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我打掉他捂在我唇上的手,吐了吐口中他残留的甜香之气,“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去了?”
叔易欢白了我一眼,“就跟你没去是的。”
我趾高气昂道:“你先说。”
叔易欢走至我身侧,神秘兮兮道:“我去问了曹神医白易欢所中之毒的特征,他说这毒并非一种,而颇似几种混合调制而成,于是我便去军中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反倒是你,鬼鬼祟祟,干嘛去了?”
“我……我……自然也是去查线索。伯木住持不是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么。”
叔易欢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而后抱拳拱手,面露羞涩,“方才……方才……失礼了。”
我本以为叔易欢会追问我擅用军印一事,正想找什么借口敷衍他,谁知他竟道起歉来,忙得如释重负,大袖一挥,“无妨!”
而后刚要扬长而去,谁知却被叔易欢一把捏住了肩头。见他颇有怒意,吃惊道:“无妨?我如此轻薄于你,这般便无妨了?”
这人真是好笑,我不气,他到不依不饶起来,我颇为不解,“对啊,无妨啊,你又不是故意而为之,可不就无妨了。”
叔易欢步步紧逼,咄咄追问,“我若是有意而为之呢?”
我叹道:“那般紧迫的情景,你如何便能故意而为之?”见他一副义愤填膺之态,似要继续追问,我忙得继续解释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有意而为之,那又能如何?摸都摸了,莫非你让我再摸回来不成?”
叔易欢被我气得火冒三丈,吹胡子瞪眼,口齿不清,“你……你……你可知道,此事已是越界……已是越过了往日你我相互疗伤、敷药之大界!” 说着又似委屈起来,竟眼圈泛红,情真意切,隳胆抽肠,“你是未曾将我视作男子,还是未曾将自己视作娇娘?”
见他如此,我也推诚置腹道:“叔公子,何出此言?何至于斯?您轩然霞举,温润如玉,我怎会不将您视作翩翩公子?我虽天资拙略,其貌不扬,外表丑陋,但你我二人一路走来,我是如何盼着能够被人视做女子看待,你也是心知肚明的。我只是碍于江湖险恶,身不由己,才日日男装示人!再说今日之事,难道身为女子受了轻薄,吃了亏,就非得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才行?摸都摸了,我又不是与你初见,不曾了解你的为人,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之事是发生在如何紧迫的情形之下。你今日为何会对此事抱如此之态?为何会耿耿于怀?难道在你眼中,世间女子受了肌肤之亲就非得不依不饶,就非得哭天抢地,就非得要死要活,才行?若不如此就不是那贞洁烈女,就不洁身自爱了不成?”
见他低头不语,愣在原地,我继续道:“这世间女子并非都如你所想,各个矫揉造作,各个只顾着自己的贞洁,明知对方并非有意而为之,为着那名誉,碍着那面子,要么咄咄相逼,哭天抢地,要死要活,非得让八百个人前来安慰;要么贪财喜金,非得得了什么金钗玉镯方能罢休;要么借机攀龙附凤,非得要人八抬大轿抬回家才成!叔公子,我师父常告诫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并不代表我不自爱,而是我不想以女子的贞洁作为要挟,牵制于你。”
叔易欢看着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必我说了这许多,他也是颇为惊讶。我急于将那盖了大印的内衫脱下,便想趁此机会甩了他先行离去,于是疾步向前,徒留他一人,不再理会。
谁知就在这夜幕低垂,乌云压顶,我刚要踱步进入幄帐之际,竟被一人从背后偷袭,那人似是用锋利之物抵在了我喉咙处,另一只手则捂着我的嘴巴,将我拖至帐外角落。
我心中大惊,这军中竟然还能有如此猖狂之人,敢这么肆意妄为的偷袭我。此人虽脚下步伐稳健,但走每一步,皆拖行于地面,似在试探脚下是否有异物,而且他偷袭我的时间正巧完美地避开了巡逻往复的将士,可见此人应是军中之人。待他将我劫至角落,我侧目观瞧,方才放下心来,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军中那位盲将。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我好歹也是在灵将军面前露过脸的,想来他定然不会轻易将我杀人灭口。所以我一定要装作气定神闲,一副问心无愧之态。
见他单手稍有松懈,我忙得高声喊喝道:“凉!凉!凉!这大冷天的,什么东西往人脖子上架。”而后趁机将头往后一躲。
他恐我将人引来,忙得将那匕首从我颈上移至腰间,另一手则从身后扼住我的喉咙,他五指一个发力,吓得我也不敢再做声了。
这瞎子见我还算配合,便将那锁在喉咙处的手移开,在我掌心处写了三个字:“你是谁?”
他这一问,我心头一紧,思绪飞转。他是看穿了我的身份?还是从哪里寻到了我的破绽?是认识我的师父?还有在有意试探于我?我只得避重就轻,翻过他的手,将自己名字写在他的掌心,道:“于刺。”
因他立于我身后,并不能看出神情如何,只见他又在我掌中写道:“岱风派”三字。
岱风派,他如何能写出这三个字,我自与他相见,并无交集,他如何能得知我与岱风派有关系。莫不是前几日那鞋子漏出了破绽?他当时曾细细摸着鞋底儿,而后还确认这鞋的主人,莫不是岱风剑派的鞋底儿有何特殊之处?但这鞋是叔易欢的,并非是我的,我只得避左右而言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反写道:“你是谁?”
我自然知道他是不会回答我的,只图个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罢了。另一个,则是希望多拖延一会,若是能被紧随其后的叔易欢发现,那自是再好不过。他继续在我手中写道:“你来此处,意欲何为?”
我心中暗道,意欲何为,这个原因应是可以如实相告的,便在他手中写道:“追查白易欢之死。”我看不到他的脸,便只得凭借呼吸缓急,来判断他的心绪波动,只觉他闻听白易欢三字,气息似有一顿,而后在我手中写道:“无从查证,风谲云诡,速速离去。”
“风谲云诡”他这莫非是在关心我?难不成他也是岱风剑派的人?潜伏在此处做内应卧底?这可是个大发现。我不再做声,碍于腰间匕首,我只得等他反应。他又在我手中写道:“是受何人指使?”
我苦思冥想该如何作答。受何人指使?这岱风派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只是从叔易欢口中得知,剑派掌门名唤岱立居士,我若说是受他指使,恐他再问些其他,我不就露馅了。还有一人便是叔易欢的娘,蓉锦夫人,她身为女子,定然久居深闺,又是掌门独女,身份尊贵,定是鲜少抛头露面,即便是他真问及,我有所不知,想来也是情有可原。便写道:“蓉锦”二字。
谁知他竟似激动起来,收了抵在我腰间的匕首,让我转过身,面对他,继而在我手中写道:“她是你何人?”
我见他虽双目绑着绷带,却仍旧掩饰不住双颊的绯红,可见他与这蓉锦夫人应是旧相识,我不如来个顺水推舟,顶着叔易欢的名号,写出了:“家母”二字。
这盲将见我写出如此言语,竟握起我的手,似有颤抖,思索良久,一时也不知再写些什么,便只得又将我的手缓缓松开,示意让我离去。
我见此法奏效,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忙得转身要走,谁知还未迈步,他便又反悔了起来。拽住我的胳膊,伸手挡在我面前,似是向我索要东西一般。我只得在他掌中写道:“何意?”
他写道:“交出来!”
见我不动,又写道:“方才将军幄帐!”
我心中一惊,原来我早就被他发现了,但他又未当场戳穿,可见此人城府颇深。想来,不是打算放虎归山,便是准备细细追查,放长线钓大鱼,我只得将那令牌放在他手中。
他拿过令牌,继而在我手中写到:“你不哑,可以说话。”
我面上一窘,气得白眼一翻,心中暗道:对啊,我又不哑,跟他一样写什么字啊!方才光想着如何应答,竟连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此举虽伤害性不大,却侮辱性极强。幸而我趁他转身之际将他腰间令牌顺在了手中,算是扳回一局,只得安慰自己道:“大智若愚,无妨,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