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炸窝子
躺在床铺上的贾三斗争了半宿终是敌不过内心煎熬,翻身而起。窗外圆月西悬,透过临街橱窗洒进铺子,照在成排的衣裳上。今天是他成为裁缝学徒的第一天,他认识了很多布料,也记住了这些布料之间的差异与最佳成衣式样。他从怀中摸出那小盒舍不得吃的糕点,原本他想等胡子来店上时拿出来一起吃的,然而今天一天都没看见胡子哥的影子。
贾三的娘还是没熬过去,家里人不想他回家往返路途遥远,浪费挣钱时间连下葬都没通知他。
他没有亲人了,他娘带着他和大哥改嫁到这个家里看尽脸色,现在娘死了这个家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他坐起身,从被褥下摸出把从厨房偷拿出的剔骨刀,藏在袖里,翻身下了桌子。
月色是没有温度的银色寒光,那些成衣在寒光里随风摇曳,如鬼影绰绰。做贼心虚的贾三怕得倒吸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衣服。他的娘是平常的农家妇人,只会讲那些恐怖的惩恶扬善的鬼故事教他做人的道理,他杀罗绮是灭师会下地狱可他这样做恰巧是为了成全他心中的道义。他给自己打气,这件事必须办,非得办。通往二楼的楼梯不长,他却走的倍感吃力。
他轻轻撬开罗绮房间的门闩,推门而入。见床榻上被子拱起的人形,迎着月光两行泪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罗绮比他高不了多少,却跟他一样瘦弱。只要掀开被子,使劲全力把刀刺进去,再搅一圈抽出来,她一定活不了。
贾三在哭,罗绮是他活这么大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的人。可谁让她害死了自己的哥哥,他的亲哥哥。他走近床榻,掀开被子,双手举刀却始终没把刀刺下去。怀里的糕点是芝芳斋的果子,本是他一辈子都尝不到的味道。
无声的流泪变成了嘤嘤啜泣,少年的手始终高高举起,也始终微微颤抖。
忽然一道光从他身后亮开,贾三惊慌转身看见罗绮和胡子大哥坐在门边的椅子上,那道光正是林墨谦点亮的油灯散发出来的。
他吓的举起小刀,哆哆嗦嗦地道:“你们想干什么?”
林墨谦盯着他那鹌鹑似的身量,讽笑了下。
罗绮说了句:“先把刀放下,有什么事说话就行。”她虽说的平静,却也透着让人难以违抗的威严。贾三将刀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床足踏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少年哭至喘息,话也说的断断续续:“洪鼎昌说是你杀了我哥哥,我娘死了,被他们埋哪儿了都不知道。他们一直让我送钱回去,前几天碰上了个同乡才告诉我娘早死了,最早送回去的钱也不知道被他花到哪去了。我的哥哥是你杀的,我没娘也没哥了……”
“你哥?”罗绮蹙眉。
她才睡下便觉察屋里有人,没想到是林墨谦躲在衣橱后的阴影里。他没多言,只是叫她坐在门边别吱声。
“就是给洪鼎昌看场子的打手。”林墨谦冷声说道。罗绮收徒,不管有没有中间人担保,林墨谦都是要叫人去查底细才放心。不查不知道,这贾三居然是本文开场第一章里死的那个想强/暴女主的打手的弟弟。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林墨谦才反应过来,自己只顾钓大鱼,什么时候跑来只小虾米想偷饵都不知道。
贾三仿佛看到自己会被扭送至衙司再烂死于监狱或是送上前线当炮灰的结局,再也说不出话,只顾哭泣。
林墨谦对罗绮说道:“他大哥姓高,叫高大。就是你去地下拳庄打听罗彪下落却把你带到后巷的那个打手。她娘当年带着两兄弟改嫁,老大跟着后爹姓高,贾三保留原姓。高大在的时候他后爹还不敢欺负两母子,自从高大死后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被后爹送到东京城赚钱养家,没多久他娘也死了。”
罗绮听明白了,这样的故事在东京城的繁华之下很多很多:“我知道了,贾三把刀拿回厨房,给自己烧点热水洗洗睡了。”
贾三听罢抬头哭着看着罗绮发愣,他抽噎着说道:“可…可我想杀你啊。”
罗绮哼笑了下:“洪鼎昌说是我杀了你大哥,你就信了?贾三,你的眼睛长出来是当摆设的吗?”
“他说的话我当然不信,可官爷的话我却是信。那个官爷说我大哥虽不是你亲手所杀,可却是因你而死。他让我在百花巷盯着你,看都是谁在找你是谁在保护你。我盯了你几天,除了找你做衣服的就只有胡子大哥。我…就想用刀试试你到底能杀人不。”
林墨谦讽笑了下:“你想知道谁在保护他,所以才想叫几个流氓来欺负她?叫你来盯人的可是大理寺寺丞纪函?”
贾三点点头。
“贾三,树苗长歪了,一辈子也正不了。”林墨谦遂看向罗绮说道:“跟我回去吧,你这儿早被人炸窝了,还钓什么大鱼。”
所谓炸窝就是指钓鱼者先用饵料打个鱼窝子也就是陷阱,鱼陆续被饵料吸引进窝子。但若遇大响声将窝子里的鱼群惊跑了没得钓,就叫炸窝。
罗绮却觉得这件事越发得趣,她对贾三说道:“你师父我也在等杀你哥的人找上门,行了,你先下去休息。明日我要抽背你今日所学,下去吧。”
“你还是我师父,我还能跟着你学缝纫手艺?”
“当然,你是我罗绮收的第一个徒弟,没把你带出师岂非很没面子?”
贾三经刚才一事,腿还是软的,他看向络腮胡子林墨谦。后者瞪视他一眼道:“还不快滚下去,要等我把你丢下去吗?”
待贾三走后,林墨谦看着沉默中的罗绮说道:“还打算在这儿钓鱼吗?告诉你这鱼不是那么好钓的,在东京城养鱼多费事,他们不会轻易出手。皇城之事动一发而牵全身,谁都不会贸然动手。”
罗绮遂抬头看向他笑道:“真抱歉,让阿炳他们白瞎几天工夫。”
而此时正在对面监视的舒朗也安静的呆在黑暗中,他一直盯着对面二楼那散发着微弱烛光的房间,如尊雕塑,不知他保持这个姿势在窗前站了多久。在两天前,他就觉察到一股细微的阵法之力,想是一缕风,也像是一截脉动,转瞬即逝,微不可查。
时至这昼夜交替的子时,天地磁场转换,会削弱东京城下监控阵的效力。也就是在这个监控力薄弱之时,暗藏在东京城内的异端修士会抓紧时机布阵,而被修士伪装掩饰的阵法也会显现端倪。忽然舒朗睁大了双眼,只见罗绮隔壁小楼,紧邻其卧室的房间内亮出幽暗的光芒。
舒朗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袍裾内的甩棍,推窗像只猫似的无声落地,再顺着屋梁爬至隔壁一脚踹烂了有光亮的那间房。林墨谦听到动静直接翻窗爬进隔壁,暗处的监察司门人则翻进小院后门,跑向二楼企图包抄。
然而等大家拥进那间房门之后却只看见舒朗一人,而他面对的那面墙壁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咒轮。被惊醒的房东夫妇站在门口被这帮身穿藏蓝色行动服的官人吓得不知所措。
舒朗对林墨谦说道:“这是监听咒,是巫族秘法。这几天你们的谈话都被人监听了。”
“怎么可能?”林墨谦大开眼界却不敢相信。
舒朗走出房间问那房东夫妇说道:“这间房前几日可曾有陌生人来过。”
房东夫妇告知这间房本是女儿闺房,至女儿嫁人之后就一直无人居住。前天夫妇打扫房间时发现窗户坏了,遂找街头木匠来换了扇窗户而已。
舒朗抽出甩棍,一棍戳进咒轮阵眼位置,手作手印,甩棍遂亮起荧光将那布在墙上的咒轮能量尽数吸走,墙壁瞬间恢复洁白。他对林墨谦说道:“没必要监视了我撤了,对方手段高不会在此现身的。”说罢,又跳窗而出,自顾自回监察司宿舍了。
林墨谦凌乱片刻,才对剩下人中的一人使了个眼色,也翻窗爬回隔壁。
“不是,你们谁啊?大半夜闯进我家干什么?还踢坏了我家窗户。”男房主嚷嚷道。
为首那人摸出银钱拍在他手上说道:“衙司办案,瞎打听什么?请在街道司造册登记的坐店木匠师傅来修窗。不知底细的走街木匠都敢请进家里来,不怕是贼人来踩点的?我们撤!”
说罢,一屋子人皆从窗户跳下,作鸟兽散。恢复平静的房间内,只剩下房东夫妇茫然得看着一对烂窗户。
恢复寂静的百花巷,依旧是圆月高悬。洗了热水脸的贾三躺在工作桌上终于睡过去了。而二楼的林墨谦还在和罗绮对峙。
“你怎么就不跟我回家了?”
罗绮烦道:“都说了几次了,你跟听不明白似的。我是未嫁女,成婚之前住进你家算什么?等冬至节那天你用八抬大轿来娶我。”她走向衣橱取出一匹正红色的流光绸放在木几上,边整理边说道:“我正好趁这段时间在家里做嫁衣,你选的婚期是冬至节啊,好冷的。我还要做件夹棉外袍呢!”
林墨谦狂甩下头,略微燃爆:“你是不是担心我不是你哥的对手?”
罗绮回头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反问。
暴走中的林墨谦在她面前来回踱步,稍显没底气:“不就是……手握重兵的边陲之将吗?!”
罗绮忍着笑只嗯了声。
林墨谦盯着她,有些心虚地道:“不就是一藩属国的世子吗?!”
罗绮没忍住笑出了声:“回去休息吧,他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们的婚事得经过他的同意。你放心,他最是疼我,见到我能嫁良人他应该会同意的。”
“他要认你早五年前他去北疆时就可以认你,可为什么这些年都不管你,这次偏偏就要打扰你了?”
罗绮道:“他当然不能认我,你知道的。认了我就否定了储妃的身份,帝国和南召会开战的。至于为什么是现在,你也知道啊,不过是罗彪担心会因储君大婚而招来杀手想带我们去西域。我哥不想我走那么远,他想让我在这里安家。你若是真对我好,等他来东京城了,我们三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吗?”
林墨谦思忖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你哥的意图没这么简单。”
罗绮当然也知道他哥的意图不单纯,但为了林墨谦和林府考虑,她不能再入林府。她激他道:“你该不会是怕他吧。回去吧,于情于理,我都该从这间小院走进你的花轿。”
林墨谦越想越怕:“我怎么敢让你再呆在这儿?你厨房少了把刀你都没发现!你隔壁被人布了监听咒你也不知道。你现在就把布匹收拾好,跟我回家。”
罗绮有些无奈:“皇城脚下,朗朗乾坤。你没看见贾三最后也没把刀刺进去吗?这是我身上粘着的苍耳,我必须把它们都摘干净了才能嫁进林家。不然不单是你,连我们的后代都会受其影响。”
一句后代叫林墨谦差点没飘起来,在罗绮再三要求下他终于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