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誓言
林墨谦再次看了眼沙滩上的小小人影。住在海边的女人们在白天只会呆在屋里,如果非要出去也会戴着有白色镂花布巾的帽子把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在户外一旦有机会她们就会躲在荫翳下,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着那些阳光。
而罗绮不一样,她真的是来玩的,到小渔村的第一天就换上了海民服饰。露出小腿和手腕跑去捡贝壳。还好她戴了帽子和面纱。
这是罗绮第一次看到海,那样柔软的白沙磨着她脚趾头,海边的渔民每天都会拖着各种各样长相奇特的鱼类归航。村民用比木桶还大的贝壳装水洗漱,用美丽的砗磲装饰自己的居所,这里的一切都满足着她膨胀的好奇心,更有种意外的熟悉感。
林墨谦骑着快马离开海滩,穿过树林朝山区进发。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便来到了一处山谷,山谷入口隐匿在茂密的树林中,待他骑马靠近,从他身旁一颗参天古木上传来声:“口令。”
话音未落便见四周暗影绰绰,搭弓拉弩声起,林墨谦朗声报出口令后,暗人放行。
原本挡在他前面的阔叶植物被他们拉起,露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大门。
进入大门是一片开阔谷地,是萧彦北秘密的养兵场地,林墨谦十年经营百分之九十的收入都花在这里了。
为什么会选择在这片山谷,因为这片环境跟南诏那瘴气笼罩的大山丛林极其相似。
帝国海内升平百年,在高度物质享受中男人们已经逐渐忘记了铁血狰狞的战场。他们沉沦迷失在由财富编织的盛世之梦里。喜欢各种让能让他们安逸的东西,安逸到他们的血都凉透了。即便北疆战事十年不休,除了驻军而外的大多数人也愿意直接花钱雇佣南诏的士兵为主力上前线。他们是被神眷顾宠爱的王朝的子民,他们的手只需要握着笔杆为神谱写赞歌便自得神佑。
在这里的萧彦北一身戎装,英武骁勇。
他在东京城的纨绔是众人希望的样子,遵循神明旨意与神裔风氏延绵皇嗣即可。王朝的疆域已经足够大,那些贫瘠干涸不适宜居之地亦不值得征途。所以帝国的太子不需要那么多抱负,可萧彦北至从体味到雷刑之痛后便知道自己将要走什么样的路,他不会服从任何压制,即便这种压制代表了神的旨意。
他看这平谷里的士兵,他们大多数是百年前与魔兵对战的人族将领士兵的后裔。他们身体里还像其祖辈那样流淌着铁一样的血液,他们的血还如火一般。
太子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帝国的财政也不会拨给他养兵的费用。
“我想带着他们实战操练一下。虽然你领了一批人去剿匪,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战场。”萧彦北说道。
“现在除了北疆哪里还有战场?你这样带着大部队出去,世人都知道你在养兵。”林墨谦道。
“试一下吧,用你的商船先运精锐北上到琅玡港,那里离燕北不远。燕北驻军统帅与我看法一致,南召悬兵十万在北疆对于帝国来讲是个巨大的威胁。燕北军会给我们让开一条路。”
两人和领兵的将官入帐商议直至夜幕降临,初步计划拟定之后他们便准备休息。萧彦北知道林墨谦要回小村庄便送他到谷口,分别时他说道:“等回东京,让你的小裁缝帮我做件女装吧。”
“给谁做?”
“我临走前晚,储妃在丹墀上跳了段舞给我看。舞罢她想来拉我,被杜莞挥剑拦下。剑刃刺破了裙摆。那件裙子我见她在太子府经常穿,她应该很喜欢。是一件白色的南诏样式的裙子,上面缀了些彩珠。虽然此生注定负她,可现在还没解决北疆战争,不能与南召决裂。我要稳住她,打算送她一条南召式样的新裙装作为我新婚远行的弥补。但不能让皇宫尚衣局的人来做。我不知道太后知不知道这个是个冒牌货,太后不表态,我也只能当她不知道。所以,我要找个可靠的人来做这件衣服。”
他盯着夜幕中的繁星,想起储妃在空旷的丹墀下指着横在夜幕中的星河对他说:【殿下,你一定要记住我啊,当你看到漫天星河就像看见我一样,我就是星河!】
萧彦北说道:“她说她是星河。风厉威敢把这等蠢笨货色送来一定也准备了与帝国撕破脸的资本。我们不能把北疆再交给她了。”
林墨谦闻言心下一沉,想到自己的小裁缝说道:“她说她是风星河不是风月溶?”
“不,她只是在暗示。你知道的,陷入情爱中的女子都想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在爱人面前。谁能忍受顶着他人的身份成为替身呢?更何况骄傲如她。”
林墨谦忽然有些没底,他忐忑地道:“那你执着那个真的风月溶吗?”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更怕因自己表述不清而摸不清太子的意图:“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天,南召又把风月溶送到东京城,你会怎么办?会娶她为妻吗?”
萧彦北盯着他的眼神逐渐露出兴味,他是太子,监察司真正的幕后。林墨谦调查出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他拍拍林墨谦的肩膀,给他吃定心丸:“我说过,萧风两氏的帝后传奇要终结在我的手里。所以,风月溶也好,风星河也罢。我的良人不会姓风,我的良人我自己做主。”
林墨谦闻言陷入沉默,跨马消失在黑夜中。
星夜里,林墨谦回到小村庄,他的人告诉他罗绮还没有睡,在临海的断崖上看风景。
那处断崖像只伸向大海的手,凌空延伸到海面深处。在崖顶有颗巨大的榕树,村里人都不知道这颗树长了多少年,仿佛至从大海诞生时起它便长在了崖上。
下午太热了罗绮在屋子里睡到晚上,吃了点东西后便独自逛到了榕树下。她爬上那棵榕树在粗大的枝干坐好,看圆月至海面升腾,看繁星闪烁。
“你挺会找地方的。”林墨谦站在榕树下抬头看着她晃晃悠悠的小脚。
罗绮听见他声音,撑着树干俯下身拿着根烤肉对着他说:“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了肉串和桂花酿。”
记忆的碎片交叠在一起,林墨谦恍惚间又见到那个坐在神树上叫他吃肉串的白衣女子。那个女子的脸和罗绮的交织在一起,她们的声音也都像山泉般清澈悦耳。
此时他感到胸中似有团火在蹿腾,顶得他心脉一阵阵悸动。这股火像是要破土而出的春笋,又像是欲顶壳而出的雏鸟。这是一股有生命、有意识的力量。他觉得很奇怪,这股力量像是另一个自己,让他既熟悉又想抑制,他调试了几次呼吸,才压抑住那团想要冲出身体的能量冲撞。
他爬上榕树坐在罗绮身边,两个人吃着肉串。喝着桂花酿,看着月色消沉最终溶于星河,谁都没有说话,仿佛时间静止一般。
他们身后的草丛中,又传出了爪子刨地的细碎声音。
“嘿,你看,他们终于又坐在树上看海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嗯,就像我们一样。”
“滚,我不跟吃蚯蚓的东西谈爱。”
“我为了你都戒口一百多年了,你这条没良心的狗。”
带着鼹鼠回到波波谷闭关的猞猁-木桐子无奈地对鼹鼠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狗。”
“有什么关系呢?终究都是我爱的。”
林墨谦和罗绮看够夜景后正打算回去,突见平静的海面上出现几个像蚂蚁一样快速移动的黑点。林墨谦看着那些黑点神情严肃,他知道这些快艇不是商船,这机动的速度像海寇。天战之后有少数不愿意将信仰交给神的人选择自我放逐,他们迁离九州,或海上,或大漠,缺乏物资的他们逐入寇流。
清冷的月色中那些小艇冲到了沙滩上,从小艇上下来十几个赤足大汉,他们身上背着刀或弓箭,悄悄摸进小渔村。
林墨谦的人已经敲响了村子中央的大鼓,瞬间寂静的渔村陷入了恐慌。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冲出屋子,有些血性的汉子拿起武器冲向海滩,更多的人则退到丛林躲避。
那些海寇没有迟疑搭弓射箭,将冲出来的人全部射杀,又扔出火油罐引燃了小渔村的房屋。这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情,那些海寇很有组织计划,他们并不着急进村抢夺财物而是在海滩上等待大火将这个渔村烧尽,偶有村民冲出来反抗时才淡定的拉弓射杀。这不是要洗劫这个小渔村,更像是在驱赶、在清场甚至是在等待,果然远离海岸的海面又出现十几艘快艇。
林墨谦在悬崖上看得真切,他将罗绮带下悬崖,唤来马匹将罗绮托上马说道:“这事情有点怪,若是海寇一般只会在外海抢商船,从不进内海,更不会上岸骚扰居民。你先骑着马回刺桐港,随从们会保护你。”说罢,他跨上另一匹马赶往丛林深处的谷地。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至谷地见到萧彦北,告知了小渔村的事情。
萧彦北眼睛一亮看着负责练兵的年轻军官道:“你怎么看?”
那个年轻军官说道:“十几个海寇我带一小队人就解决了,但是殿下,这样一来我们在谷地操练的事情就瞒不住了,您在朝堂上会有压力。”
萧彦北拍拍他的肩膀:“你要记住军人只需要思考如何能让手中的钢刀更有威力。打好你们的第一场仗。”
那军官听罢不再有负担,冲出了营帐叫响了集结号。
这支军队在山谷中密养了十年,十年时间可以让一个个青涩懵懂的少年训练成身负技能的战士,可没有实战的锻炼他们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的摆设。
寂静的山谷间只听见仓鸮如鬼泣般地瘆人嗥叫,躲在丛林中的渔民蜷缩发抖。看着被海寇杀死的家人,被火烧尽的家园他们无能为力,只有躲在密林中跪向月亮不断地向神祈祷,但显然神域离人间太远。
风过林间,一道道矫健的身影从丛林深处飞奔而来。他们踏着月色,轻甲上覆着冷霜,脸上的神情坚毅又专注。那些士兵飞快地与渔民擦身而过,打断了祈祷声。在跃出丛林的瞬间他们犹如游龙一般迅速展开后背的弓箭,那一支支箭矢划破夜空发出刺耳的鸣叫,矢矢箭鸣之后便是海寇们的惨叫声。
经年的训练赋予了这些流矢以生命,箭无虚发。
海寇显然没料到帝国海防士兵反应如此迅速,如此骁勇。
未到一刻钟的时间士兵们已经奔到他们面前收起弓箭换战刀近身搏杀,士兵们知道这是他们搏杀首秀。他们是随机抽中的一个小队只有十人,他们在同袍们艳羡的目光中奔出营地,他们也必将带着骄傲的战绩返回营地。
片刻工夫,海滩上的海寇尽数灭光。士兵们引燃箭矢射向还未靠近又着急逃跑的小艇,眨眼间那些小艇就变成火球飘荡在平静的海面。这场小小的不能叫战役的首秀很让萧彦北满意,他和林墨谦跨着马在那处悬崖看完了整个奔袭过程。
清扫战场,士兵们发现这些海寇果然只带了火流弹和弓箭、佩刀。小艇上也没有预留摆放物资的空间,他们冒险进入海湾,就真的只为了烧村?萧彦北没能多留便随士兵们返回了营地,林墨谦带人将火灭了后也返回了刺桐港。
当地海防将士接到消息赶到小渔村时,已是翌日。一队人马看到摆在海滩上的海寇尸体的时候,面面相觑,他们在村民感恩戴德的话语间安然的将战功收入囊中。
随后官员看着被烧光的小渔村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将剩下的渔民迁往新开辟的海湾重建家园,这个没有名称的小渔村就像不能出现在他们年终考核简报里的败绩一样消失掉好了。没有人再提昨晚的海寇,就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在刺桐港的罗绮听了这件事情后心里惦念着这几天收集到的海螺和贝壳,不顾林墨谦的反对执意要再回小渔村去取。林墨谦只得陪着她又返回了小渔村,大火后的废墟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罗绮在他们生活了两天被烧的只剩几个木桩子的屋子地板下还真找到了几串贝壳,她像得到了战利品一样捻着贝壳链子在林墨谦面前晃荡。
罗绮看着废墟惋惜不已。
林墨谦带着她看了看四周说道:“你要是真喜欢,我买下来重建好了。以后我们每年都来住几天。”
罗绮认真地看着他,半晌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媳妇,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他答道。
“那婚书是假的。”包括在林家祠堂里的誓言也是假的,那日她跪在他身边起誓,起誓时伸出右手小指是南诏女子的信仰习惯,代表了誓言无效。
林墨谦拂过她腮边的乱发,说道:“只要你我是真的,那婚书便是真的。你对我很重要,不要怀疑我,更不要怀疑自己,你值得的。”
罗绮听罢不再说话,她曾经想过世间有那么多种营生她为什么会选择做裁缝,那么累那么机械、枯燥。
为什么呢,可能当她第一次看到那些被剪开成碎块的无用布片,居然能用针线重新缝好,成为人们避体的衣服的时候吧。就如同她那颗被肢解成碎渣的心,就如同在她父亲口中不再有用甚至非杀不可的废物自己。也终会有针线将它们缝补好,重塑成新的更有用、更重要的东西。
而现在她知道那针线就是林墨谦,她在他这里被缝补、被重塑了。
她不再否定也不再逃避,她轻轻地抱住他,听着他胸膛间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她在心里默默说道:【我愿意陪着你,永不相离。】
这次的誓言是真的,蔚蓝的天、澄澈的海水,洁白的沙滩、飞翔的海鸟都可以为她作证。
林墨谦也没有说话,他们在寂静无人的海湾,在咸咸凉凉的海风中相拥而立。
此时的林墨谦又感到心中那股攒动的热量。这次他没有刻意去压制,任由那股热量游走于他经脉。仿佛开拓疆域的士兵一般,那股热量所到之处焕发了新的力量,犹如唤醒了一条卧龙。
他不知道游走于体内的这股热量到底是什么,但又有什么关系了?就好比罗绮一样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并走入了他的生命,原本是计划外的事情却又让他感到冥冥中等待了她好久。所以不管到底是什么,只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坦然面对就行,他相信命运对他终究是善意的。
两人漫步沙滩直到旁晚才准备离开,他们骑着两匹马在悬崖上正准备最后一次远眺海湾的时候,落日熔金下的海面又出现了两三个小黑点。那是海寇的小艇,两人惊诧不已的对望了下,难道昨晚他们全军覆没还不能阻止他们吗?现在海湾已经没有人,那些海寇还过来干什么了。
两人将马拴在崖壁的草丛后便悄悄潜入小渔村,在一处断墙后面关注沙滩上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