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同床异梦空生恨
晚宴设在永安堂,木槿和怀璧几次催促我梳洗打扮,我却懒懒地,丝毫不愿动弹,脑海中只有那张清隽的脸,仿佛一闭上眼,他就在我眼前,将那块玉佩放在我的手上,弯唇一笑,告诉我:“这是送给我喜欢的人。”只是这么一想,我的心越发疼了起来,几次生出念头逃出深宫,却终究没有勇气……
不到酉时,凌灏轩已经回到凤芷宫,我有些奇怪,寻常他都是戌时才能回来,一时间竟然忘了晚宴,起身出去迎了一迎,他见我尚未梳洗,微微蹙眉,道:“今夜在永安堂为你庆祝生辰,怎么还未梳洗?”
我抬眸看了看滴漏,这才恍然,在这种事上,我一向不会与他起争执,便道:“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换身衣服就罢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惹我不开心,默默点头坐下。
木槿和怀璧长出了一口气,立刻手忙脚乱的为我收拾,我挽了一个飞天髻,戴了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换上正红色镶金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显得气度沉静雍容。
我看着镜子中这张陌生的面孔,越发烦闷,微微阖上双目,任她们折腾,忽然,有些不同寻常的感觉,仿佛有一道炙热的目光胶着在身上,我自镜子中抬眸,镜子里,他站在旁边看着我装扮,我有些不自在,不过,既然已经成亲,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再去赶他,也便视若无物,只是专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用画的太重,皇后的姿容极好,寻常的妆扮反而遮了她的颜容。”他忽然开口,我在镜子里向他望去,他正认真的看我。
木槿轻笑了一声:“皇上说的是,娘娘不化妆的时候自然是最美的。”
木槿极守规矩,从未有如此大胆敢调侃我们的时候,然而凌灏轩竟不动怒,双颊微微泛红,开口说道:“木槿所言极是。”
此时,不只是木槿轻笑,众人都应景的笑出声来。
天气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永安堂。永安堂临湖而建,殿宇皆用汉白玉修筑,四畔雕镂阑槛,景致素雅。湖水澄碧如玉,倒映四周怪石玲珑,湖心正中有濯缨亭,连接翠绿长廊,那长廊由翠竹制成,架于碧波之上,也不知道那清幽纯粹的碧色是如何保持的,极淡雅的碧竹色倒映水晶般澄澈的湖水,极为舒爽的视觉感受,有风掠过,湖水层层叠起优雅褶皱,而濯缨亭中丝幔被风拂起,一层层如梦似幻。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前行,他就走在我的身旁,不远不近,刚好半臂的距离,我看着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拉长,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斑斑驳驳。
快要走到门口,凌灏轩忽然牵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刚好将我的手握在中间,我条件反射的扯了一下,却没有扯动。
“别动,不然又会生出许多谣言。”他的声音极轻,在我耳畔响起。
我愣了愣,到底是遂了他的心意。
永安堂殿阁辉煌、风景宜人,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除了慧妃之外,嫔妃们早已到齐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整整齐齐地说:“皇上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凌灏轩淡淡点点头,她们刚一起身,再次拜倒:“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受了礼,又吩咐木槿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这才落座。
我环视一圈,满殿人影幢幢,无不浓妆艳抹,每一个都眼巴巴地看着凌灏轩,恨不能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他看,我实在不明白凌灏轩为什么要让这些人给我庆祝生辰,无论她们脸上堆着多么真诚的笑容,内心无不是嫉恨和恼怒,这是我们的角色所决定的,没有选择或者转圜的余地。而且,他分明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她们,又何必做出这副后宫和睦的姿态。然而,我无论多么厌倦,却又无法逃避,这是我作为皇后的本分……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有琴瑟齐鸣,舞姬翩翩起舞,他殷勤地为我夹菜,我浅浅地笑着,如同提线木偶般与之周旋,我想,在众人眼中,或许这才是帝后相处标准的模样。
抬眸间,我清晰地看到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有嫉恨的,有痴迷的,还有冷漠的,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对他而言,这已是他能给我的所有荣宠,冲冠后宫,六宫无颜,我轻轻地勾唇,露出自嘲的笑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过雨,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月亮挂在天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正殿只点了几盏纱灯,淡淡月华透过半透明的烟霞色窗纱筛进来,浅浅的明色与暗色洒在身上。庭院中几只初开的樱花在月光下影影绰绰,透过窗纱盈满屋子。
我难得生出几分意动,看向一旁的怀璧,“今夜景致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
怀璧在一旁静静坐着,听到我的话有些吃惊,却利落的起身收拾:“小姐今日如此好的兴致,真是难得,春天已经来了,晚上也暖了许多,正该多出去走走,对身子也好!”
我点点头,任她们服侍着穿戴齐整了,便迈步走了出去,雨过后的夜色果然带了几分清透,空气中弥漫清新香甜的气味,就连月亮都似乎近了许多,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稀稀疏疏的落在琉璃华瓦上,在雨水的反光中透着细微的光亮。
“小姐,仔细脚下有水。”怀璧搀着我的手,小心的避开水泽。
因下了一日的雨,御花园里人少了许多,连巡逻的侍卫都好像少了几趟,我浅浅的笑着,极满意这种安静,循着人少的小径走。
远远地,传来轻飘飘的声音,我抬眸望去,正是凌月阁,依稀看到有些粉粉绿绿的身影晃动,几个宫女都守在阁外,两名宫妃坐在阁内,阁内的小几上摆了一壶香茗,并几碟瓜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我轻飘飘看了一眼,不予理睬,扶了怀璧的手沿着小径向林深处走去,却不想我不欲生事,事却随我而来。
“姐姐,这几日你一直在宫里休养,妹妹几次探望都不得而见,如今可大好了?”是一道温软的声音,透着娇媚。
我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转眸看向怀璧。
她身子微微前倾,低声而语:“说话的是如贵人。”
我微微颔首,想必是个精明的女子,一句话透着关心,却有多少机关算计在里面,我生出几分兴趣,顿住脚步,看了过去,如贵人一望便是着意妆扮了,一袭浅紫色的衣裙,长裙曳地,绣了几朵精致的蔷薇,玉色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囊,头上插了几只别致的金簪,益发显得她的身姿如柳。
果然,兰妃声音微微扬起,带着浓浓的恨意道:“自从那个狐媚子进宫以后,生出多少是非,皇上太过宽容,一味放纵,却不知她恃宠而骄,竟然跋扈到如此境地!”
我勾起唇角,看向那个妩媚凌厉的女子,此刻,她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唇角微抿,含着锋芒。可见,当日的掌嘴之刑并没有让她长多少记性。
“姐姐千万小心,上次就是被她听到,这次万一再被她碰到,姐姐又要受苦!”她的声音微微下压,软绵绵的语调中机锋不掩。
兰妃冷哼一声,故意扬高了声音道:“上次本宫猝不及防吃了暗亏,今后她想要故技重施却未必能,皇上不过看她第一次晨昏定省,不忍驳了她的面子罢了,否则怎会让她如此嚣张!”
我面上微微变色,兰妃的胆子倒是的确不小,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背后议论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她背后毕竟有苏家在,如今苏家从龙有功,风头无二,姐姐可要小心。”如贵人看似好心的轻声劝道。
“苏家?”兰妃冷哼道:“先皇后都倒了,镇国公府没有苏景熙,苏家一个外戚还能撑起什么势来,你且看着吧,过几日中元节,母亲进宫看我,我定将此事告知叔父,到时候,必然有她好看!”
“姐姐说的是!”如贵人轻笑着迎合,“有卫太尉,姐姐必然盛宠不衰。”
“哼!想当年,我刚刚嫁入王府的时候,皇上事事体贴,百般恩宠,原以为多年恩爱,入宫后更是琴瑟和鸣,却不想被她占了先!”兰妃恨恨的开口。
“姐姐勿要烦忧,她如此恃宠而骄,等到年华逝去人老色衰,皇上又岂能事事看顾,说不得,不过几日就被皇上厌弃了!”
“哼!你且等着看吧!”兰妃冷笑着开口:“如今秦盈袖被她封在宫里,一天半日尚还看不出究竟,可是消息一旦传到威远侯耳朵里,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吗?!到时候,朝堂上议论纷纷,皇上必然会迁怒与她!”
“姐姐说的是!”如贵人奉承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
接着,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
“走吧!”我听的越发无趣,低声吩咐。
“小姐!”怀璧有些吃惊“小姐,怎能容她如此猖狂!”
我笑笑:“不过是一个失意的女子罢了!难不成还要堵了她的嘴不成!罢了!”我低声劝慰几句,心中却有些哀伤,她与我不过是不相干的两人,却因为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彼此敌视,彼此怨恨!其实,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宫闱女子之间的斗争,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恩宠,依旧是一朝定荣辱,成王败寇。
我默默走了几步,不自觉的摩挲着手腕间的玉镯,遥遥远望,记忆中那个清隽朗逸的男子仿佛站在我的面前,眸光轻柔,神情闲适,一支玉箫斜斜横在腰际,仿佛在等我抚琴合奏。
求之我所不得,得之我所不欲,我勾唇自嘲,这是多么讽刺的画面,我从不曾想要夺去她们的恩宠,也从不想要进入这个幽闭的宫殿,可是,奈何事非人定,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越发有些伤感,默默前行,仿佛是为了迎合我的心境,原本大晴的天际忽然有乌云层层堆积。
“小姐,回去吧!”怀璧看出我的哀伤,快走几步,在我身旁低语:“天色越发暗沉了,一会儿恐下雨,别着了凉!”
我却置若罔闻,只是无声的前行。穿过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便是一座假山,过了假山便是悠然居。我神色幽幽,直到到了长廊尽头,才恍然发现前面竟灯火通明。
这个时间会是谁在那里,我愣在原地,这么多的灯火,恐怕是凌灏轩吧,只是起了这么一个念头,我便驻足不前,这个时候,我最不想见到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刚想转身离去,一句话却将我牢牢钉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