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赖府疑云(七)
“终于写完了。”赖天来从桌前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接下来,他只需要把这几份报纸送到周围的几个村子里,这个月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他可以得到一笔工钱,里面还包括着老板给他的新年红包。
虽然工钱不多,但勉强可以糊口。
今天领完钱后,可以带着秦雅去镇上打打牙祭,赖天来美滋滋地想到。
秦雅最近和家里闹矛盾,被她老爸逼着留洋读书,不去就不让她吃饭,每天就给些馒头白水,每次赖天来翻墙进去找秦雅时,都得给她带些包子,肉馅饼,小姑娘吃的可开心了。
秦雅说,一出国,就再也吃不到这些了,所以她一点都不想留洋。
“天来呀,你进来一下。”
屋里传来赖父垂垂老矣的声音,打断了赖天来的思绪,自打车祸之后,赖父的神智就失灵时不灵的,有时睡醒后脑子就清醒多了,但不管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的时候,都会第一时间喊他。
他从灶上端了些热过的肉馅饼,这是他和他爹昨天吃剩下的,家里仅剩的吃的了。
也许是饿了吧,赖天来走进里屋,却被赖父吓了一跳。
赖父从床上坐了起来,扶着旁边的椅子颤颤巍巍地蹲下,长时间没下床活动导致他的小腿发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但他没有在意,趴在地上脑袋一个劲往床底下伸去。
赖父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一直咳嗽个不停,但双目却出奇的有神。
“爹,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赖天来连忙把肉馅饼放到一边,跑过去想要搀扶起赖父。
“帮我,咳咳咳,帮我找,咳咳。”赖父甩开了赖天来的双手,他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指着床底下说到。
赖天来拗不过他爹,他叹了口气,又伸手去扶起赖父,张口说道:“爹,别闹了,你躺着,我帮你找,行吗。”
赖父顿了顿,摇了摇头,身子微微颤抖,他没敢回头,声音里带了些许哭腔:“一起,一起找。”
父子俩在床下摸索了半天,赖天来扣到床下的一条地砖缝,他向周边摸了摸,使劲把这块砖扣了起来。
砖底下藏着的,是一块玉和一壶酒。
赖父一把抢过酒壶,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笑着。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偷着喝酒,你一直都没发现吧。”
他打开壶口,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得以满足后,痛快的打了一个饱嗝,乘着些许醉意,开口说道:“可惜我这酒呀,是喝一口少一口,平常都只敢抿一口,今天总能喝个痛快了。”
“爹,你说什么呢。”赖天来沉默了一会,才张口回话,他觉得今天的赖父有些不对劲。
“别打岔。”赖父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听我说完。”
“我和你娘呢,从小就认识,他妈是我家的长工,我和她在院子里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赖父倚着床边,透过酒壶的那个小口,他眼里是酒的倒影,酒中是她的倒影。
“十六岁那年,我爹,也就是你爷爷,要给我讨个老婆。被老子我给一口回绝了。”赖父痛饮一口,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骄傲的说到:“我当时就说,我这辈子非彩秀不娶,彩秀也非我不嫁。”
“气的你爷爷当天就抄起棍子追着我满院子跑,后来呢,我在院子里跪了一宿,他就再也没提过给我讨老婆这事了。”
“我当时觉得自己赢了,第二天就把这玩意给你娘了。”
赖父扬着下巴指着赖天来手里那个已经磨得看不出字样的玉佩,他想起来,小时候,娘就常常把这枚玉佩攥在手里,眼里带着笑意,他问过娘这是谁给她的,娘就说,是个曾经救过她的大英雄给的。
“后来呀,闹饥荒,你娘被她家人卖出去给别人当小老婆去了,那家人对她不好,成天呼来喝去,打她骂她,不给她吃饭。”赖父抹了下眼泪,他继续说道:“气的我当时就找上门去,想为你娘讨个公道,他们人多势众,我当时护着你娘,被好多人打呀。”
“然后,然后我当时兜里揣着把刀,就一刀把那人捅死了。他家在官里有关系,你爷爷当时不得不带着我跑。”
“我当时就想呀,反正你娘也无依无靠的,索性就拉着她一起跑了,然后我俩就成亲了。”
“再后来,就后来你也都知道,我就,我就不说了。”
老人懊恼的扶着额头,豆大的泪滴打进酒壶里,不断地抽泣着。
再后来的事,赖天来知道,在爷爷去世前,赖父对他和他娘很好。但在爷爷去世后,赖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嗜酒如命,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然后,他就把娘送到别人家,当小老婆,他娘每个月得来的钱,送到家里,被他拿去换酒喝。
赖天来看着坐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恨他吗?也许两年前他会恨得咬牙切齿。
可怜吗?但他做的事情却让赖天来怒火中烧。
千思万虑,千言百感,汇聚心头,只化作了一声轻叹。
赖父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他慢悠悠地翻到床上,冲赖天来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走吧走吧,别在这掉这个脸,跟哭丧似的,你不是还有事吗,赶紧滚。”赖父喝了口酒,他似乎突然想起了身后,抬头认真地说到:“我也没别的能给你了,玉佩是你的了,留着或送人随你,但是不能当掉,你爹我都舍不得当。”
赖天来一步一步地后退而出,合上了里屋的门,两行清泪无声流下,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过了许久,赖父的声音再度从屋里传来,但已经嘶哑地听不出本音了。
“天来,爹对不起你娘俩,长大后,别变成你爹这样的人了。”
赖父说完这句话后,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举起酒壶向嘴里倒去。
“这酒,真苦。”他砸吧砸吧嘴。
“下辈子,不喝了。”
酒壶落地发出一声轻响,赖天来推门而入,床上的赖父已经没了生息。
故去之人了却心愿,可身后之事,却苦了未亡人。
刚给赖父整理了遗容,换上了寿衣,联系了章程和小豆子来帮忙,赖天来坐在桌前,扶着额头发愁。
他没有足够的钱给赖父下葬,棺材,戏班子,扛棺材,丧宴他想让赖父走的体面点。
每一项都是巨大的开销,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对十六岁的他来说,这似乎有些太远了。
他不禁看了看手中的玉佩。
“不,不,不。”他摇了摇头,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个绝对不行。”
这是他爹娘的遗物,绝对不能当掉。
赖天来在赖父的尸体前坐了一夜,当天边的第一缕阳光洒入屋中之时,赖天来脑海里蹦出四个字。
卖身葬父。
赖天来敲开了秦府的大门,迎接他的是秦雅。
听闻赖天来前来秦府的消息后,秦雅先是一喜,随后又有些许生气,她昨天被赖天来放了鸽子,等到太阳都落山了,赖天来依然没有出现。
她急不可待地向前门走去,她有许多话想和赖天来说,为什么昨天没有来找她,为什么今天要走正门,她想吃他带来的包子和肉馅饼了,她想听他念书的声音了
她想他了。
可看见赖天来那万念俱焚的表情,她张了张嘴,相望无言张口声缺哑,久久,才问出一句。
“天来,怎么了?”
秦家老爷不想要赖天来这个下人,且不论赖天来这小子成天找自己女儿,这日子,秦家也难过,兵荒马乱,又恰逢连年大旱,秦家早已遣散了多数下人,就留了几个日子久的熟人,实在是没钱在养一个赖天来了。
秦雅与自己的父亲争论了起来,一旁秦雅的母亲也来为女儿说话,和秦雅一起处处维护赖天来,气的秦父是七窍生烟,一巴掌打在秦雅脸上,争吵声戛然而止。
就在一片寂静之中,赖天来跪了下去,重重地一头磕在了地上。
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房子不值钱,家当也不值钱,就算全卖了,也值不了一副棺材钱,赖父虽然无能,但起码给了赖母办了一个体面的后事,他赖天来自认比他爹强,可到头来,给人下跪磕头,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赖天来,尤其是秦雅,她怔怔地看着赖天来,从小到大,赖天来脾气虽然软,但下跪这种有损气节之事是从来没做过,她知道,赖天来这人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赖天来一直跪到了第二天,秦父才同意收他做下人,给他父亲安葬。
赖父下葬的事情是秦父一手操办的,送棺材的一直从赖天来家排到了村头,大戏唱了三天三夜,用的是上好的红木棺材,流水席摆了五十几桌。
好一出风光大葬呀,赖天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将一张又一张纸钱扔进火盆里。
他很感谢秦父,要是没有他出手相助,赖父的结局,可能就是被他在后院挖个坑埋了,最后烂在地里,成为养分。
当然,他也知道为什么秦父要这么帮他。
秦雅后天就要出国了。
他站在赖父坟前,低头看着自己换上的秦家下人的衣服,咧开嘴,凄凉一笑,在去秦府地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秦雅喜欢他,而秦父一定会帮他,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让秦雅“自愿”留洋的办法。
做人呢,要知恩图报,秦父对他有恩,为了报答秦家,他应该离秦雅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