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妄之灾
第二天中午,县令王守诚在府上设宴,平乐县城三大富商城南沈家、城东靳家和马市莫家都在场,连同县丞、县尉、守备等,可以说汇集了全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局我自然是上不了桌的。几乎整场筵席我都在屋外的门缝向里偷看,等尉迟大哥给我的手势。
“想必不用我多说,朝廷现在很困难,平乐县城全部的庸调、算缗,皆按月悉数上交,分文不剩。我这个县令还能惨淡维持,全县上下公差尚有糊口之资,全赖席上诸公的鼎力相助!如今大战在即,城防守备、募兵差用,这几天赵公村还闹了瘟疫,实在是捉襟见肘,祸不单行。还望诸公时刻不忘圣主隆恩,为我大唐尽心尽力呀!”县令一番客套话说的云里雾里,实际就是让三大家族出钱,官员们出人出力。
“为大唐尽忠,为州府尽力,我等与有荣焉。王大人在府上盛意宴请,沈某实在是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哈哈。”一个瘦瘦白白、声音尖细带着沙哑的老头,就坐在县令身边,想必就是沈家主人,沈万。
一番觥筹交错,沈万站起来举杯对县令王守诚说道,
“我沈某还想为平乐县十余万百姓说几句话。反贼起兵五年,天下乾坤颠倒,民不聊生。平乐城能太平无事,全赖大人保境安民之功、爱民如子之怀。这里没有外人,沈某借着酒劲斗胆劝大人一句:刀兵无情,可怜焦土。若大人能使十万百姓免于战火,百姓无不世世代代感激王大人生生之德!”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只是叛军悍将卢炯领贼兵八万正在集结,欲夺河东道,必取太原府;欲取太原府,必经我平乐县呀!”王守诚说。
“不敢瞒大人,沈某于叛将卢炯处,尚有一丝交情……若依沈某所言,可保平乐百姓万全!”
“沈万!你是教我等叛唐么!”守备尉迟宽猛拍桌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沈兄,此事断不可议,我等皆是大唐子民,死不为贼鬼……”莫家主人莫乾东道,他是个大肚圆脸的胖子,可能有两百多斤。
“乾东老弟,你趁国库空虚推高马价,让朝廷关军买不起胡马,你这几年又大肆采买的胡马,恐怕大多都卖给叛军了吧!”沈万冷冷地说。
“你……”莫乾东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沈万又把矛头对准靳家商号的少主人靳叔彤,道:“城东靳家,你这几年往河北道一车一车地拉硝石,县令大人给您签的通关文牒上可都是写的用于炼丹。哈哈哈哈哈!河北的道士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呢?”
沈万一番话,把在场的官府和富商都怼得哑口无言。
“这帮蛀虫!”我听得牙痒痒。
“沈兄,别说了……”县令王守诚说。“只是,大战五年我河东道一城未失,这个头万万不可以从我平乐县城而起啊!”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老人精了。县令现在肯定打不起,但也输不起,望风披靡投降肯定不行;要打得话,这几年精壮男丁都被筛了好几茬送往前线了,城里仅有的守军要么就是我这样的老兵油子,要么就是老弱病残,怎敌那卢炯的八万虎狼之师?要是平乐县在他王守诚手里丢了,他这个官肯定是到头了。加上坊间盛传叛军凡遇抵抗一律屠城示警。县令这番话,自然想摸清楚沈万手里有多少牌。
“王大人不必多虑,沈某敢说这个话,自然做了万全考虑。只要如此这般……”沈万突然压低了声音,快到王守诚耳边讲悄悄话了,实在是听不到。
筵席结束,我没有等来尉迟宽的手势。还没来得及搭上话,眼看沈万就要上轿子了,我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沈家主人,我昨天失手打了贵公子几人,实在是过意不住!我陆德均是个粗人,望您大人有大量……”
“你就是那个城门郎?”沈万打断了我,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正是。”我单膝跪了下去,为了让道歉更正式,我还全身披挂了一番,穿着坚硬的戎装跪下去让我左腿生疼。
“犬子疏于管教,冲犯了陆大人,实是我沈某的不是。”沈万笑眯眯的说,“陆大人若是方便,还请到我府上,我好当着陆大人的面细细数落犬子!”
“沈家主人,不敢当不敢当!是我该到府上赔罪才是!”
“陆大人,恭候大驾。”沈万和几个随从快步离开了。
我却留在原地一脸懵逼。
筵席上的沈万可是大杀四方,几句话震得在场所有人哑口无言。到我这为何客气至此?
毕竟县令都惧他三分。在这平乐城混,能攀上沈家也是好的,该去还是去一趟吧!
“陆二郎!”
我正心里盘算,一声厚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尉迟宽喘着粗气走了过来。
“为什么打了五年还在打?今天这个场面,可见一斑!”尉迟宽气呼呼地说,下巴浓密的胡须一动一动。“二郎,我马上要去府兵了,明天就走。与其在这里狼狈为奸,我宁愿死在战场上!”
“大哥,我今晚就叫上兄弟们给您践行!”我说,在心里我感激这位提拔我的好上司。“不知大哥此去府兵何处?以后我好来投靠。”
“太原府都尉魏如龙,是我同乡。托他的关系,先在府兵做一个参将。”尉迟宽道,“平乐城在在这帮鸟人手里,早晚送给叛军。德均,你跟我去太原,给我做个参副,咱们哥俩在这乱世杀他个七进七出,不枉你这一身好本领!”
我摇摇头,说,“尉迟大哥,我没什么志向,这么多年承蒙您的照顾,能在这平乐县城当个小差,给官家出几分力,还有十几个手下兄弟饮酒骂笑,已经很知足了,建功立业的事,实在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干的。”
“只怕你欲求苟活而不得啊!”这个大胡子壮汉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沈府大概比县衙大三圈,坐落在城南一处僻静的胡同内。
大门紧闭。
我拎着两瓶上好的汾酒扣响宅门,里面传来恶犬的吠声。
通报了来意,管家引着我入了沈府,只见大门内别有洞天,落花醴泉,假山飞瀑,亭台楼榭,万万不知这小小的平乐城还有如此所在。
管家领着我来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只道老爷让我在此等候,便退了出去。
我看这间小院像是下人住的偏房,院里疏于打扫,落叶积了一层,凌乱地堆了一些工具杂物。
等了有半刻钟,好不烦闷,便想进屋歇坐。推门而入,里屋摆着一张张床,看来确实是沈府下人住宿的地方。
妈的,沈家的一条狗都比我这个官差住的地方强。
刚躺下,忽然听到隔壁房内有动静,似人的鼾声一般,听不真切。
这里怎么还有人?我担心是躲在空屋里的恶犬,想着身上没带兵器,心里一阵叫苦。
推开门帘,只见里屋只摆着一张床,上面躺着个人,分明是昨天街上那个胡商老汉。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脸上乌青,胸口没有一点起伏,像是死了。
刚才那个鼾声是怎么回事?我慢慢走近,闻到一股奇怪的恶臭。
“丈人可好?”
没有一点反应,我捏着鼻子走到他身边,只见他衣上有块块血迹,双目紧闭,脸上有伤,但既没有血,也没有结痂,这分明是死了。
想到昨天那位胡姬被扒下罩袍匍匐在驼背上的情景,现在她唯一的亲人死在了沈宅,无依无靠,只怕早已经落入沈公子手中,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狎玩凌辱。
可叹世间又少了位绝美的女子。
我唏嘘地转身退出里屋,又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深长的鼻鼾声!
汗毛倒竖,我扶着墙角回头望去,那位胡人还是如原样直挺挺躺在床上。
“丈人可好?”
床沿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难道是老鼠?我抓起墙角一把扫帚走近,只见那老人的左脚正在以一个诡异的频率抽搐。
难道还没死?我轻轻推了推老人身子,冰凉,但是不似死人般僵硬。要是还有一口气在,用些猛药医治兴许还有救。我伸手向老人面部准备探一探鼻息。
突然老人全身猛地惊起!胸肚向上崩成了一个奇怪的弓形,眼睛睁开,眼球里本该是瞳仁的地方只剩一片青白,说时迟那时快,那老人张开嘴,一口咬在我伸近的左手上!咬力奇大,感觉肉骨俱碎,嘴里还发出呜呜乱叫,绝非人类发出来的声音!
大惊之下,我右手抡起秤砣大的拳头猛击老人头部,一般人吃我一拳,没被打晕就算好的。这一拳正中眼眶,听得他头骨发出刺啦的裂声。虽然没当场制服,但咬住的牙确实松开了。
我还来不及查看左手伤势,胡商老人从床上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直接扑向我。我向墙角退去,抓起刚才的扫帚棍防御。
“丈人!我本与你无冤无仇,这是为何!?”
老人根本不跟我啰嗦,一口黑牙直奔着我脖子就来了,我觉得事到如今也没法讲理了,将扫帚棍一横隔挡住老人。这人力量奇大无比,远远超过这个身形的老人所具有的体力。
来不及多想,我一脚踹开老人,夺门往外跑去,老人紧追不舍,我反手把房门一关,将扫帚棍插在门栓上。
老人在屋内死命撞击木门,眼瞅就要破门而出,我跑到院门口,发现院门从外面锁住了!
发狂的死尸、废弃的偏院,沈家人这摆明了要算计我!
现在没工夫细想,先处理屋里这个瘟神吧!我撕开一段衣布将伤口缠紧,在院里找到了一把柴刀。
扫帚棍终于被撞断,老人狰狞着破门而出,双手直挺挺地伸向前方向我冲来。我看准了破绽,待他快碰到我的时候猛地一蹲,一条腿结结实实地扫在他腿上,老人立马绊倒在地。我翻身骑将上去,也不管什么文明执法了,一手扯起他的头发,一手挥起柴刀对着他的脖子就砍。
尸首分离。
他脑袋掉了以后,手脚还乱舞了好一阵,只是力量越来越弱。腔子上碗口大的刀口墨黑一片,腻腻地流出来一小滩黑血。我揪着脑袋甩出去一丈远,那嘴里的呜呜声还喊了片刻才停。
我瘫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只见院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大门两边分开。沈万,县令王守诚,沈家几个公子,连着一众管家推门而入。
“好你个丧门星,戕害无辜,凶残至极!县令大人在此,还不快快伏法!”沈家小公子有跟他老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尖细声音,得意道。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没想到我这个老兵油子被沈家人结结实实摆了一道。我一手拿着刀,还骑在死尸身上,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城门卫陆德均!还不放下凶器!”县令大声喝道。
我把柴刀一扔,俯身叩首道,“我是被这老人追咬,不得已将其枭首,望大人明察!”
“丧门星,平乐县城谁不知道你是打架的好手!这么一个孱弱的老头,哪里是你的对手?我看你分明是想霸占老头的女儿,老人争执不过,将其杀害!”沈公子道,“丧门星,怎知你平日里做的多少恶!”
“押入县牢,本官自有发落!”县令说话间,我被几个精壮的管家五花大绑拖走了。回头还看到沈公子得意的笑,我只恨没把胡商老人的头扔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