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藏
金质的佛像慈眉善目的俯瞰着大殿中的芸芸众生，哪怕溅了一脚的鲜血，也没有分毫的改变。
大殿之中是一片糟乱，喇嘛们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数具尸体仍在淌着鲜血，祭品礼器扔了一地，刀砍斧劈的痕迹清晰可见，殿中一角被火炮轰塌，几根顶梁大柱上焦黑如碳。
郑洛双手合十，认认真真朝大殿正中的佛祖金身像拜了一拜。
这里是仰华寺，藏传佛教黄教在青海地区的宗教中心，也是蒙古右翼的统治中心之一。
隆庆年间俺答与大明和议之后，便开始向青海、乌斯藏等地扩张，后皈依藏传佛教，自己笃信颇深不说，又欲借黄教统合整个蒙古的势力，便于万历三年与黄教领袖索南嘉措合作，于青海湖南面的察卜齐雅勒建寺，大明赐名“仰华寺”。
万历六年，俺答与索南嘉措会于仰华寺，大开佛会，俺答赐索南嘉措“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封号，索南嘉措则尊俺答为“大梵天法王”，至此黄教正式凌驾于其他教派之上，藏传佛教也正式传入蒙古，俺答也由此正式统治青海、乌斯藏等地，并迁移大量部族驻牧青海。
如今青海蒙古的首领，是俺答的侄子永邵卜大成台吉，此人野心勃勃，手握仰华寺，以崇佛修善的名义收拢蒙古部族和康藏番人，时常侵扰大明边疆，勾结松山地区的松虏，让大明西线处处不得安宁。
如今俺答遇刺身亡，大明出兵攻略草原，戚继光部大败土蛮、尽收察哈尔牧地，李成梁北击科尔沁诸部，科尔沁部北遁，天子亲率大军北上攻击不颜诸部，准备多时的西线明军自然也大军尽出，扫荡青海、松山、关西等地。
杜松领甘州精锐收复哈密卫，郑洛则亲自统领番汉大军，兵分五路鼓噪西进青海，驱逐青海诸部。
明军大张旗鼓而来，永邵卜大成台吉自然得到消息，便在仰华寺集结军队准备迎战，没想到明军鼓噪前行其实是诱敌之策，陕西总兵尤继先率精兵翻山越岭、长途奔袭，绕到永邵卜部背后，在永邵卜部与郑洛大军对峙之时突然杀出。
永邵卜大成台吉无备，被一战阵斩一千余级，生擒头目二十余人，全军大溃，永邵卜大成台吉只能率军逃走。
殿外传来一阵豪迈的笑声，一身鲜血的尤继先扶着腰刀走了进来：“总督大人，永邵卜那厮逃得跟兔子一般快，依下官看，这厮恐怕是要逃到乌斯藏去了。”
“那就正好，给了我们入乌斯藏的理由！”郑洛呵呵一笑，将香案扶起，捡了三根香在殿内余火上点着：“鞑虏笃信黄教，天子要统御草原，不能只靠武力，还得收人心，所以这乌斯藏就必须拿下来！”
尤继先点点头，皱了皱眉，问道：“黄教是俺答扶起来的，索南嘉措那厮会支持咱们吗？”
“所以本官才亲自到了青海，也会和你们一起入乌斯藏”郑洛将香插上香案，又拜了一拜：“海虏、松虏兵弱，堂堂合战根本不是我大明的对手，此战最大的难点便是青藏广大，我等如何能在茫茫山野之中搜寻到他们的主力，此事若无青藏番人相助，如何能行？”
“要得番人相助，就要得黄教的支持，索南嘉措是个聪明人，他看得清局势”郑洛四处看了看，冷冷一笑：“咱们先送他一份大礼，把这仰华寺一把火烧了吧，黄教兴亡一念之间，索南嘉措分得清轻重！”
升腾的大火飞快的把富丽堂皇的仰华寺吞没，一代名刹化为一片火海，那些被压出来的喇嘛们痛哭流涕，鞑子俘虏则惊惶不定、跪拜不停。
枪炮声渐渐平息，尤继先又来到郑洛身旁：“果然如总督大人所料，附近的鞑子看到仰华寺的大火，疯了似的跑来救援，被咱们射死了几百个、生擒了两个，其他的都逃到山后去了。”
郑洛点点头，却没有回话，饶有兴致的看着众军用晚餐的场景，新军派来的教导正在一个土台子上向众军阐述此战得胜的意义和接下来的行动方向，陕西兵们还不适应新军的军法，偶尔有交头接耳的兵士，立马被巡查的各部训员和教导挑出，赶到一旁一边看着同袍吃饭，一边背诵纪律条文。
而新军选来助阵的那支火器部队则纪律严明，整支部队席地盘腿而坐，寂然无声，单单从外表看去就是一支精锐强军。
“新军哪里都好，就是规矩太多”尤继先苦笑一声：“连吃饭都有规矩，不瞒大人说，下官这几日背条文背得头都炸了。”
“令行禁止，方能如臂使止！”郑洛微微一笑，侧头问道：“怎么？尤总兵还是不服？”
“岂敢？这次俺老尤是大开眼界！”尤继先豪迈的笑道：“杨参将的那支火器队，火炮火箭什么的咱就不说了，单单是那些火铳手，十排轮射，铳声连绵不绝，鞑子还没冲到近前就死伤惨重，杨参将的火枪打得奇准，鞑子的将官多数被其狙杀，鞑子毫无抵抗之力，下官都没来得及上场，鞑子便全军崩溃了。”
尤继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杨参将刚来之时，下官还觉得他是天子‘同学’，不过是来随军镀金而已，如今看来，天子把他派来，是给了咱们一件制胜法宝。”
郑洛微微一笑，看了看正拆解擦拭火铳的杨栋：“可不止如此，杨参将手下大多来自云贵、四川，你可知为何？”
尤继先摇了摇头，郑洛也不卖关子：“青藏多山，此地征战非得翻山越岭不可，自然能练成一支山地强军，尤总兵，四川、云贵等地土司盘踞之地，也大多是山林密布啊。”
尤继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杨参将是来练兵的，呵，我说怎么这段时间报纸上介绍起两宋改土归流之事，天子身在北地，却已经在给西南布局了啊。”
郑洛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烈火中燃烧着的仰华寺，伸了个懒腰：“西南之事遥远不说，也与咱们无关，咱们就全力攻略青藏和西域便是，啧，也不知道杜松那边打得怎么样了。”
吹了一夜的大风终于停息，天渐渐放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染得半幅天空一片血红。
杜松打着哈欠，一边啃着蒸饼，一边用望远镜观察着远方的叶尔羌大营，叶尔羌的援军又来了几波，人马将近六万人，营帐连绵起伏、铺满了整个原野。
不断赶来的援军似乎给了叶尔羌统帅不小的勇气，他连着几日派人来劝降明军，来使都被杜松砍了脑袋插在两军中间，叶尔羌人果然被激怒，又发动了一次进攻。
叶尔羌的统帅似乎还没从上次的战败阴影中走出来，打得畏首畏尾，两边乒乒乓乓打了一上午，斩获却不多，大多是弓箭和火铳、火炮互相杀伤，敌军败而不溃，从容收走了己方的尸体，明军也没办法去斩首和统计战果，斩首只有两级，估算杀伤上千，但找不到尸首也没法统计。
这场战斗收获不多，但却让杜松弄清楚了叶尔羌人的意图：他们在等更多的火炮支援抵达，试图用火炮反制明军的火炮、对付明军的阵列。
在那场战斗中，叶尔羌人再没有如之前那般骑射骚扰、重骑冲阵，而是推出大量的火炮与明军炮队对轰，火铳手也拿着鲁密国进口或自产的重型火绳枪和明军对射，披甲重骑则远远等在后面，明显是准备以火力击垮明军军阵，再用重骑扩大战果。
但叶尔羌人的火炮大多是老式火炮，射程、威力远不如明军火炮，更没有军校里系统培训的炮组，在对炮之中完全被压制，到最后甚至哑了火。
炮兵哑火，那些排着密集阵形和明军对射的火铳手便遭了殃，被明军火炮轰了一轮，只能溃败逃跑，叶尔羌统帅见战事不利，只能收拢败军撤兵了。
这几日来的援军都是带着火炮的，很明显，叶尔羌的统帅知道自家的炮远不如明军的火炮，准备用数量优势来弥补了。
“这应该是第六支援军了吧？”杨楝清端着两碗羊肉汤上了望楼：“叶尔奇人怕是把整个汗国东部的兵力都抽空了，准备在哈密城下与咱们决战了。”
“那不是正好？给咱们省了多少麻烦？”杜松哈哈大笑，接过羊肉汤饮了一口：“这几日我细细看了一下，叶尔奇人的军队根本就是强行捏起来的，兵甲都配不齐全，这六万人里头真正能战的，恐怕只有最先来的那两万重骑兵。”
杨楝清点了点头：“听说叶尔奇人和咱们不同，有些像辽东军和以前的卫所兵，出征的军士武器甲胄、马匹粮食都得自备，强军弱军光看武器装备就能看得明白，这种军队，以强凌弱天下无敌，但啃硬骨头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杨楝清指了指正在清扫战场积雪的叶尔羌军卒：“至于这些兵，恐怕也和辽东的卫所兵那般，名为军士、实为农奴，摇旗呐喊壮壮声威罢了，只要作为军中中坚的精锐溃败，这些兵便会一哄而散。”
杜松笑着点点头，用望远镜指了指叶尔羌人的火炮：“听咱们抓获的俘虏交代，叶尔奇人的火铳手和炮手，不少来自布哈拉、阿富汗和波斯，都是些信回教的疯子，打起来，他们恐怕比那些精锐重骑坚持得更久。”
“汉唐之时西域还是万里佛国，如今却大多信了回教”杨楝清也举起望远镜观察起来：“天子曾与我说，回教与西番信仰的椰子教同源，皆产自沙漠边鄙之地，为集合民力、应对强敌而生，故而此两教都是教法森严形同军律，侵略性、排他性极强，若不经改造，与我大明儒释道根本无法相容，迟早闹出乱子。”
杨楝清微微一笑：“所以天子北征，才会把河套总督王大人的女儿也带上，听闻此女学贯三教，在京中人人折服、名声显著，待乌斯藏和西域底定，黄教的大喇嘛就会被请到西域来，和王总督的女儿一起研究、改造回教，将这西域恢复成万里佛国的景象，日后若是继续西征，这等新教也能助我大明统合回教诸国。”
杜松嘿嘿一笑，一口饮尽了羊肉汤，用衣服下摆擦了擦手：“说来说去，咱们能收复西域才是关键！”
远处的叶尔羌大营吹起了连绵的号角声，叶尔羌的大营大开，无数军卒从中蜂拥而出，在清掉积雪的平原上排兵列阵，火炮一门门牵了出来，来自中亚的炮手在做着最后的检查，填壕用的大车和攻寨的云梯也不断推出大营。
精锐的重骑遥遥压在阵后，火铳手和步兵紧随火炮和各种器具而出，排出一个个方阵，而轻骑兵则分列两翼，掩护军阵。
明军大营中报警的锣鼓声响了一阵又一阵，但营门依旧紧闭，杜松这次不准备再出营迎敌。
叶尔羌人似乎以为明军胆怯了，鼓点声都洋洋得意起来，数支轻骑在明军火炮射程外纵马奔驰，耀武扬威的呼呼喝喝，大声表达他们的不屑，步卒更是欢呼雀跃，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叶尔奇人士气挺旺得嘛，新的援军到了也不说休整一下，这就急急忙忙开战了”杨楝清摇了摇头，转身往望楼下走：“我去巡视一下，让各营稳守营垒，免得被叶尔奇人偷袭了。”
杜松点点头，叶尔羌人兵马多、骑兵也多，正面打得激烈，他们不可能不分兵偷袭其他营垒，更别说哈密城中还有数千战兵，他们一直想和援军里应外合，不断偷袭明军大营呢。
对面的统帅在护卫的簇拥下来到阵前，远远观察着明军的营垒，很快便把目光集中在了竖着“杜”字大旗的望楼上，杜松与他似乎在隔空对视着。
杜松将望远镜挪向了他，嘿嘿一笑：“你要一场决战，咱就送你一场决战，好好看着我大明天军如何教训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