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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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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毛一般的大雪忽然从天而降,不到一刻钟,便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瞬间将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片白色。

    不颜台吉却没心思观赏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般的雪景,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雪巡视着营地。

    部下的军民,不分男女老幼,都窝在自家毡帐中烧着牛粪、马粪取暖,或者缩在马腹、牛腹之下躲避寒风大雪,大营之中除了巡营的兵卒和偶尔抬着冻死的尸体路过的余丁,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几个妇人与不颜台吉擦身而过,冻得瑟瑟发抖的她们似乎没注意自家主子的存在,提着一篮牛粪钻进了一旁的毡帐之中。

    牛粪一直以来都是牧民用来取暖和做饭的燃料,草原上的寻常女子,不忙的时候就背个筐子出去捡牛粪,在部落大大小小的毡帐之外,随处可见堆积的牛粪,牧民日常的生活是离不开牛粪的。

    但近几年有些一些变化,俺答与大明的互市贸易,给草原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燃料,四海商行山陕分行的商贩们称之为蜂窝煤,产自山西,据说本来是专供大同兵工厂和边关新军所用,但山西矿多,煤炭产量大、价格便宜,蜂窝煤制作也简单,于是逐渐进入了民间,汉地的豪商官绅不说,连不少家境殷实的百姓都存着蜂窝煤过冬。

    草原贫穷,普通的牧民大多还是用牛粪、马粪作为燃料,顶天了弄点煤块木炭,但像俺答这类头领贵胄和归化城中的汉民,却早就用上了这种火旺耐烧、无臭味小的蜂窝煤。

    但不颜台吉没怎么用过蜂窝煤,甚至还在自己的部落中禁止使用蜂窝煤,倒不是他不想用,而是他的人设不允许。

    蒙古与明国攻伐了上百年,不少部落都和大明是血海深仇,俺答和钟金哈屯的亲明政策在草原上反对的不少,不颜台吉想要对抗有俺答和大明支持的钟金哈屯和不他失礼,就不得不依靠这些部落,成为他们的代言人。

    明国的东西虽好,但在这些人眼中,那些丝绸、茶叶、蜂窝煤什么的,都是敌人用来“弱草原诸部心志”的阴谋,哪怕私下里用得再欢,明面上也得强硬抵制,不颜台吉作为这些势力的门面,自然也得如此。

    但如今刺骨的寒风渗入他的棉甲棉衣不断侵袭着他的身体,却让他忍不住的幻想着此时能在大帐中烧着蜂窝煤取暖,该是件怎样的美事啊!

    可惜幻想终究只是幻想,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不颜台吉等人又是急匆匆的撤军到哈拉纳林乌拉,根本没有准备,营中连牛粪都不足,时至今日已经冻死了数百名健壮的草原汉子,牧民余丁更是冻死冻伤无数。

    寒风扑面而来、冷彻心扉,不颜台吉紧了紧棉衣,微微叹了口气:“都四月了,怎么还会下这么大的雪?”

    “漠南还算好的,漠北已经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牛羊人马冻死无数”辛爱黄台吉不知何时来到不颜台吉的身旁:“喀尔喀部不少头领被迫领着全族南迁,我派了人去联络他们,有几部愿意与我们合兵一处,能战的当有四千余人,这两日就该到了。”

    不颜台吉点了点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在哈拉纳林乌拉呆了几个月,一面与归化城的明军遥遥对峙,一面也是为了集结兵力、召集各部,如今帐下有了十余万人马,除了他本部和辛爱黄台吉、丙兔台吉等兄弟的本部精锐六万余人之外,还有被戚继光击败投奔而来的土蛮部两万残军,永邵卜部和鄂尔多斯部万余人,其他小部无数。

    但不颜台吉很清楚,这拼凑起来的十余万大军,根本不是明军的对手,大明这一次下了血本,同样也是十余万精兵云集归化城,辅军、蒙古仆军无数,自己连人数都不占优势。

    所以不颜台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大明硬碰硬,明军一来就准备遁走漠北,在茫茫草原和戈壁上与明军打游击。

    明军以步兵为主,装备精良但补给压力也重,自己没有打下归化城,明军在漠南能够获得稳定的补给,自己也只能退到漠北,拉长明军的补给线,再以机动优势寻找战机。

    但如今漠北大雪连绵,牛羊冻死、草木枯萎,漠北诸部都纷纷南迁求活,自己这十余万人每日人吃马嚼是个天文数字,蒙古人过惯了苦日子,但不代表他们能天天忍饥挨饿,这种情况下退往漠北,只有部族星散一个下场。

    难道自己真的是在逆天而行,惹怒了上天,长生天才会突降大雪将自己的退路封死?

    忍不住长叹一声,辛爱黄台吉听到动静,上前安慰道:“老二,你也别太忧虑了,长生天是公平的,关内的白莲教传来消息,陕西、山西、直隶等地霜冻成灾,农户颗粒无收、流民涌向明国京师,明军屯在归化城数月不动,恐怕也是因为国内灾情,粮草供给出了问题。”

    不颜台吉点点头,眉间却没有一丝舒展,两边都难,但明国广大、资本雄厚,他们能从南方调粮,而自己呢?到哪去找粮食草木喂饱这十万大军?

    不颜台吉又叹了口气,回头去看辛爱黄台吉,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围着几个兄弟和诸部首领,一个个冻得鼻涕直流、满脸通红,用忧虑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颜台吉苦笑一声,挥了挥手:“诸位有事与我商议?何必在此陪我受冻?回大帐暖暖。”

    燃烧着柴禾和牛粪,烘得大帐之中暖洋洋的,怯薛端上烫好的马奶酒,又架起几只烤羊炙烤着,不颜台吉等人直接围坐在火堆旁,用小刀割着羊肉,就着马奶酒满足冷冰冰的胃。

    没人说话,连咀嚼声都是小心翼翼的,过了一阵,不颜台吉实在忍不住了,冲一旁的辛爱黄台吉感慨道:“大兄,这几日若非你倾力相助,我不颜恐怕已成了丧家之犬,不知去向何方了,来,阿弟敬你一碗!”

    辛爱黄台吉双眼眯了眯,不颜台吉看似在谢他,实际上却是在暗示他带头指个方向,如今诸部人心惶惶,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他出的主意必定会被采纳,日后出了什么问题,不颜台吉也好拿他顶锅。

    辛爱黄台吉心中冷冷一笑,举碗与不颜台吉碰了一下,一口饮尽,抹了把嘴,说道:“依我看,还得集兵南下,与明军堂堂对战一场。”

    帐中一片死寂,连烤羊倒酒的怯薛都停下了动作。

    丙兔台吉性子急,当即反对道:“大兄,不要消遣我们了,咱们军备、战兵皆远远不如明军,人数也不占优,如何能与明军堂堂对战?”

    辛爱黄台吉叹了一声,切了块羊肉扔进嘴里:“我何尝不知道是必败无疑?但有些时候,由不得咱们选择啊!”

    “老二,父汗要推老七为大汗,坏了草原的规矩,蒙古右翼多少人心向于你?你往日征战沙场,为咱们土默特部立下汗马功劳,也算威望显著、一呼百应吧?”

    “可如今咱们在这鸟地方驻扎这么久,发文往各部,才来了多少人?最大的一支还是被戚继光打败,不得不逃到咱们这的察哈尔部残兵,连土默特部里响应的都不多,为什么?”

    辛爱黄台吉抬手指了指归化城的方向:“因为你背着谋刺父汗的黑锅!这些大大小小的部族也许不会信了钟金哈屯她们的鬼话,但对你也是迟疑不定,都在观望形势!”

    “草原茫茫,咱们还怕没地方逃?去不了漠北,大不了往西去瓦剌或叶尔羌,实在不行再往西走便是了,可你若就这么走了,这些部族会怎么看你?恐怕不少人都会认定了你是谋刺父汗的逆贼,彻底倒向钟金哈屯和明国!”

    “你知道钟金哈屯的本事,她绝对能借势玩出花来,日后这蒙古右翼,还有咱们的容身之处吗?咱们岂不是真成了丧家之犬?”

    “再者说,能来此与我们集兵的部众,都是不怕死、愿意陪着你与明军死战到底的忠义勇士,如今军心不稳、所有人对未来都充满了迷茫,你做为他们心中的‘大汗’,碰到明军却不战而逃,他们看在眼里,岂不是会彻底绝望了?你若不能以行动坚定他们的意志,日后又如何要求他们为你卖命呢?”

    “咱们和明军大战一场,虽然必败无疑,但能稳定军心,让这十余万人安心和咱们踏上西迁的道路,也能给蒙古右翼的诸部首领一个念想,他日我等若能回来,便是万众景从、箪食壶浆。”

    “若是不战,我敢断言,咱们还没踏上叶尔羌的草原,这十万部众就得星散,到时咱们成了孤家寡人,仰人鼻息不说,万一西边的那些头领也是钟金哈屯这般逆贼,把咱们绑了送给明国,咱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辛爱黄台吉喘了口气,饮了一口马奶酒润了润喉咙,叹道:“老二,言尽于此,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不颜台吉咬着下唇扫了一眼满帐的兄弟和头领们,人人都皱着眉不说话,向他投来目光,等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与明军堂堂对战,是必败无疑,帐中很多人都会白白死在那一仗中,但却没人出声反驳,很明显,这些兄弟和头领都在心里赞成辛爱黄台吉的分析,最多也就是心有疑虑,等着不颜台吉替他们抉择。

    都是草原上勇敢无畏的好汉子啊!

    不颜台吉眼眶有些发烫,苦笑一声:“所以,为了人心军心,咱们必须打这一仗了?”

    辛爱黄台吉点点头,拍了拍不颜台吉的肩膀:“老二啊,屡败屡战和不战而逃,给人心里留下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你要像父汗那样做草原上的霸主英雄,就必须是个敢战敢拼、不畏强敌的形象,绝不能是抱头鼠窜、胆小如鼠的形象!”

    不颜台吉咬了咬牙,点点头,猛然一刀将面前的烤羊羊头砍了下来:“好!那就整顿军马、明日南下,与明狗大战一场!”

    一只海东青在高空之中盘旋了一阵,找到了等待着它的主人,兴奋的长啸一声,俯冲而下,稳稳的落在主人的臂膀上,等着主人递上作为奖励的碎肉。

    主人摸了摸它的羽毛以示安抚,递上几块碎肉给它,这才摘下它脚上绑着的小竹筒,递给一旁等待着的锦衣卫。

    锦衣卫拿着竹筒左右看了看,见上面的暗号无误、封印也没有遭到破坏,这才转身快步跑进王宫,一路小跑到一座大殿之外,跪在地上高高将竹筒举起。

    不一会儿,王安从殿中走了出来,接过竹筒又转入殿中,绕过殿内议事的诸臣将帅和诸部头领,将那竹筒放在御桌之上。

    朱翊钧一边皱眉听着随扈北伐的张四维汇报北方诸省霜冻成灾之事,一边瞥了王安一眼,捡起竹筒打开,倒出里头的密信,展开一看,顿时扑哧一笑,冲王锡爵说道:“王爱卿,那边新来的消息,不颜那厮确实是耳根子软,准备孤注一掷,与朕大战一场了。”

    张四维的汇报被打断,脸色有些难看,拱手劝道:“陛下,国内霜灾未平,南粮未至,无数农户尚未得到救助,又有白莲逆贼趁机鼓动灾民闹事反乱,此时恐怕不宜再兴大战,不如稳守归化,任其退去即可。”

    “张阁老所言差矣!”王锡爵当即出班反驳:“我军军力、装备、士卒皆占优势,鞑子又是远道而来,此必胜之局也!张阁老需知,东蒙古诸部很多人并非诚心归顺,尚在观望形势,若如此局面我军依旧闭门自守,任由鞑子来去自如,诸部看在眼中,会如何作想?”

    “鞑子得诸部暗中相助,便能在茫茫草原上来去如风,到时我军便是想战也找不到敌人的踪迹了!”

    朱翊钧点点头,笑道:“王卿说的不错,人家都打上门来了,哪有避而不战的道理?咱们难,鞑子也难,这一仗,他们是迫不得已,朕可是处心积虑。”

    “传令!全军集合,准备北上迎敌,这一战,要彻底决定蒙古右翼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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