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苏州
官道之上,几名锦衣卫骑着马,随着人流向苏州方向缓缓而去。
不是他们不想纵马狂奔,只是官道上人实在太多了,客商、脚夫、村民,还有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把整个官道堵得拥挤不堪,想让都让不出道来。
锦衣卫如今也行的是新军军法,无故跑马践踏百姓,那也是杀头的重罪,这些锦衣卫也没什么非得跑马不可的紧急任务,只能随着人流前进了。
眼见着苏州城遥遥在望,人也越来越多,官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擦踵,说是寸步难行都不夸张。
领头的锦衣卫百户皱了皱眉,立在马上用手搭着凉棚看了一会儿,冲身后的一名锦衣卫招了招手:“城门口有兵士在查验人员,只开了半扇门,百姓客商入城缓慢才把官道给堵了,骆家崽子,你先拿着驾帖去城门口找守门官,让他派人清条道路出来,咱们原地等一等。”
那名姓骆的锦衣卫领命而去,领头的老百户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一挥手,众人离了大路进了路旁一家茶棚,轰走两桌休息的客商脚夫,吩咐店主上茶看马。
离开拥挤的人群,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有一名穿着司吏服饰、十四五岁、只有一只手的年轻锦衣卫喘了口粗气,喃喃念道:“娘诶,哪怕是京师或南京,恐怕也见不到这么多人吧?”
“张公子夸张了些,京师和南京广大,这官道上是人都堵在一块了,自然显得人多”那名老百户毕恭毕敬的解释了一阵,向栓了马进店的店主招了招手:“不过这人多得确实离谱了,得找人问问情况。”
一个老百户对一名小小的司吏恭敬有加,周围的锦衣卫却是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甚至抢着为他端茶倒水,全因这姓张的年轻司吏背景颇深,乃是锦衣卫镇抚张昭收养的义子。
这名司吏便是隆庆六年潜入禁宫欲谋刺当今天子的贼人章龙的儿子章闲,被刘守有等人从东厂手下抢出来后,便一直藏在京郊乡村,由张昭的内人抚养,张昭一直无后,见章闲聪明听话,他内人又喜爱得紧,干脆收了他做义子,改名张闲。
如此大贼的儿子,怎么可能藏一辈子?万历四年刘守有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便有锦衣卫中的妒忌者查到此事,跑去给朱翊钧告状,欲借此给刘守有扣一个窝藏案犯、图谋不轨的罪名。
但朱翊钧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戏,章龙谋刺自己完全是冯保一手策划的,如今冯保坟头草都几米高了,这案子早就了了,而且当年若不是刘守有等人从章龙那得来一手证据,朱翊钧又如何能在朝堂上堂堂正正把冯保杖毙?
再说了,章闲当时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他能懂得了什么事?这货明摆着就是在网罗罪名、挑拨是非。
朱翊钧直接把那家伙交给刘守有处置为刘守有立威,章闲也因张昭在白莲教之乱的功绩而蒙荫入了锦衣卫吃皇粮。
锦衣卫里人人皆知此事,张昭是老大刘守有和他们的顶头上司冯昕的结拜兄弟,谁敢对这小小司吏不敬?
那店主飞快的跑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包东西:“几位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承蒙几位大人照料生意,这是小的孝敬几位大人的茶点钱。”
几名锦衣卫都是微微一笑,只有张闲皱了皱眉,把那钱袋子推了回去:“店家不必客气,锦衣卫里头有军法,不能要百姓的一针一线,店家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就是了。”
几名锦衣卫互相对视一眼,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那老百户咳嗽一声,问道:“店家,这往苏州城去的百姓怎么这么多?平日里官道上也是这么多人吗?”
那店主瞅了钱袋子一眼,也不敢收回,老老实实回答道:“几位大人是初次到苏州来吧?苏州乃江南大城,放眼大明,最繁华的是南京、最豪奢的是扬州,但物产最丰、最为富裕的,当属我苏州,故而平日里往来苏州贩货买货的客商脚夫就不少,到苏州讨生活的百姓更多。”
“但这些时日四方乡民来苏州的却越来越多,多得有些离谱”店主扫了眼门外衣衫褴褛的百姓,微微一叹:“全因海贸和兼并之故!”
“几位大人应当知道,万历三年朝廷收复吕宋,建了个什么南洋商行,在吕宋大开庄园,一船一船粮食运回国内,广东又出来个叫什么子先车的新式风车,把番薯研磨成粉,当粮食满大明的卖,内地如何小的不知情,但这江南沿海地区,粮食价格都是一贬再贬,今年年初丰收,粮价贱到几乎等同白送,就这还没人收。”
“朝廷行一条鞭法,收税只收金银,几位大人你们说说,粮价贱到这般程度,农户贩了粮换的银子连自己都养不活,如何能缴得起税?”
“之前朝廷倒是想过法子,建了个什么银行,农户把粮食拉到银行仓库去就算缴税了,银子由银行出,结果江南的豪商士绅不肯,驱使人把银行给砸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一切如故了。”
“豪商士绅为何不肯?”张闲奇怪的问道,话一出口又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因为兼并!”
“大人说得不错,正是为了兼并!”店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农户缴不起税,种田连自己都养不活,只能卖了田地,苏州等地的豪商士绅趁机大肆兼并,买来的田地都改种桑树、麻树什么的。”
“桑麻降价,这些豪商士绅手底下的织造工坊自然也能扩张增产,几位大人知道海外番商和诸国对咱们大明的丝绸、衣物有多喜爱,这些豪商士绅们就靠着这织造赚得盆满钵满。”
“工坊扩张,就需要人手,失地的农户没了生计,只能涌来苏州城,进工坊当织工求个活路,故而这段时日来苏州的乡民越来越多,苏州知府担心会引得城中骚乱,便把各门关闭了,只留了一扇城门供百姓和客商进出,这官道自然就堵成了这鬼样子。”
“谷贱伤农啊!”老百户叹了口气,见茶棚外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盯着他们桌上的茶点流口水,吩咐锦衣卫把茶点分给这些孩子,扭头问道:“店家,照您这么说,苏州的织造行业发展得很火热嘛!想来织工的生活应当不错?”
那店主嗤笑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和什么人说话,赶忙诚惶诚恐的弯下腰来:“大人,这苏州的织造业确实是蓬勃发展,可谓日进斗金,但赚来的钱财都落入了士绅、豪商的口袋里,织工过得苦极了。”
“失地的百姓涌入苏州,那些工坊主一袋米就能换个青壮,工坊里的织工又能拿到多少薪水?更别说纺织这活计不像农活必须得有体力才能做好,妇孺儿童也能干,这些童工、女工吃得少,薪水要得也少,甚至只要管顿饭就行,工坊主都喜欢招她们入工坊做活,原来那些织工被抢了工作,没了收入粮价再贱他们也买不起,只能眼睁睁的饿死。”
“那些童工、女工欺压起来也方便,工坊主和豪商士绅为了赚钱,逼迫她们每日劳作近十个时辰,这些孩童妇孺如何经受的住?每两周左右就得累死一批,因伤致残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苏州等着入厂求个活路的人数不胜数,把那些伤残死难的女工、童工往乱葬岗一扔,继续招工便是了。”
“竟然残酷凶暴至斯!”张闲一拍桌子,问道:“就没人向朝廷上过奏疏?”
店主摇了摇头,说出来的话让众锦衣卫不由得面上一冷,互相对视了一眼:“大人,苏州的官吏、豪商、士绅大多靠着织造吃饭,反正失地的农户多,人命不值钱,谁会去给这些平头老百姓说话?倒是和靖书院的山长章涣章先生上过几分奏疏。”
“万历四年章先生就上过奏疏,详详细细说了苏州的情况,请朝廷罢海贸、行海禁,或委派官商平价收粮以温恤农户,万历五年上疏弹劾首辅夺情,也在奏疏里请朝廷罢一条鞭法、派员查探苏州豪商害民之事。”
“今年年初章先生又上了一封奏疏反对万岁爷南巡,奏疏里也规劝万岁爷降苏州税赋以恤民,又请求万岁爷委派钦差管一管这些豪商官绅。”
“前段时间万岁爷要征募商税的消息传来,苏州的豪商士绅借着商税的名头把织工本就微薄的薪水扣了一半,几位大人知道,苏州占了天下税赋的十之七八,这些税豪商士绅不会交,最后都压在织工百姓身上,苏州本就苛捐杂税多,如今朝廷又要收商税,织工百姓压力更重,自然是全城骚动。”
“到最后还是章先生出面安抚,写了一封奏疏劝谏万岁爷,说万岁爷有四海商行、南洋商行什么的,获利巨亿,苏州税赋沉重,以前支撑着大明国库没办法,如今国库愈加充盈、万岁爷也不缺钱,何必再设商税以残民?求万岁爷罢商税、减免苏州税赋额度,如今这封奏疏应当是已经到了南京了。”
店主忽然意识到什么,警惕的盯着众人问道:“几位大人不是来抓章先生的吧?章先生可是个好人啊!整个苏州只有他为咱们平头老百姓说话,人人念着他的好呢!”
“店家放心,我们不是冲着章先生来的,是冲着那些豪商士绅来的!”老百户嘿嘿笑着扯了个谎,哄走了店主,转过头来和煦的老脸顿时拉了下来:“都听清楚了?苏州城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这姓章的名望不了,尔等万万不要粗暴、急切行事,若惹恼了百姓引发民乱,咱们身死异乡也就算了,坏了天子的大事可就百死莫赎了!”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就在此时,官道上一群兵丁打出一条路来,那名姓骆的锦衣卫和一名先前混入城中的锦衣卫总旗一道过来,老百户挥挥手,众人饮干净碗里的茶,扔下茶钱,顺着兵丁清出来的道路向着苏州城而去。
眼见着几名锦衣卫走远,茶棚旁一名客商模样的人按了按头上的遮阳圆帽,紧跟了上去。
苏州城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如同天堂和地狱交汇在一座城中一般,街上不少衣着华贵、穿金戴银的富商士人出入茶楼酒馆、青楼商铺,就在一街之隔,却是衣不遮体、瘦骨嶙峋的贫民或躺或坐的倒在街上,一旦有招工的告示贴出来,便蜂拥而上,不顾督工家奴棍棒击打,嘶吼着为自己报价。
不少年仅七八岁的孩童,被父母一袋米就卖给了招工的工坊主,亲人两别哭得撕心裂肺,附近茶楼的士子豪商却看猴戏一般指指点点,不时哈哈大笑。
老百户看得直皱眉头,张闲则不忍卒睹,一众锦衣卫都是满脸怒火。
一旁的总旗是朱翊钧在扬州之时就奉命潜入苏州的,对这些早已是习惯了,耸了耸肩,劝道:“百户大人,诸位兄弟,我刚来苏州之时也是愤愤难平,如今也想通了,这苏州城的乱象,只有天子才能解得了,咱们专心做事,闲事少管,助天子成事即可。”
老百户点点头,问道:“听说这案犯在苏州名望不小,是何情况?”
“章先生是个好人”那总旗在微微叹了口气:“这章涣乃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当过福建、河南巡抚和漕运总督,任上就以清廉出名,后来恶了严党,被找了个由头谪戍广东,干脆弃了官回乡当了和靖书院的山长,教书育人为生。”
“苏州贫民日多,章涣收养不少被织坊遗弃的残障孩童,散尽家财接济百姓,还带着学生在和靖书院所在的虎山建了不少窝棚草屋供衣食无着的贫民居住,屡次上疏朝廷请求减免苏州税赋,苏州的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人人尊他一声先生。”
那总旗露出一丝苦笑:“所以,百户大人,你们此番前来,苏州不少百姓视你们如仇寇,一着不慎,恐怕就会被乱民殴死了。”
“如此危险?”张闲脸都有些白了,南京那个商贩身上里搜出来的那封书信,摆明了就是陷害,章涣清清白白,锦衣卫上上下下都以为这次奉命来苏州不过是走个过场询问一番,所以他义父才让他跟着一起到苏州见见世面,哪想到这般凶险。
身旁那名姓骆的青年锦衣卫倒是嘿嘿一笑,凑了过来低声说道:“闲之,若真闹起来了,躲在我身后,为兄保你安全!”
“骆思恭,闭上你的乌鸦嘴!”老百户回头瞪了他一眼,回头命令道:“都安下心来,咱们不是来抓人的,不会闹出乱子的,前方带路,早去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