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善后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大地上时,淮河岸边已经是人满为患,十余万人拥挤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
岸边泾渭分明的分成两拨,一边是衣甲鲜亮、虎威赫赫的新军将士组成的人墙,一边则是吵吵嚷嚷、情绪激动、喊打喊杀的淮安百姓。
新军人墙的背后,岸边的荒地里,用木头和木板简单的搭起一个高台,高台下跪了数百人,都是粮船帮的头领和参与暴乱的卫所兵卒、衙役丁壮,全都用粗麻绳绑着,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高台之上则插着一面素色条幅,潘晟亲手书写的“公审”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素色条幅上极为醒目。
一招鲜、吃遍天,朱翊钧在淮安城外、淮河岸边又办了一场公审大会,用来审理粮船帮的头目和那些参与暴乱的人员。
但这次公审和曲阜的公审不同,曲阜的公审只是一个用来除掉孔氏北宗的计谋手段,这次却是一场正正经经的审判,通过公审向百姓揭露粮船帮的面目,也为死难的百姓讨个公道。
所以朱翊钧把两万新军尽数拉了过来维持秩序,就是怕出现意外情况打断了审讯过程。
刚刚经历过昨夜淮安暴乱的百姓们极为激动,土块、石子、烂菜叶子和烂鸡蛋不断砸进那些受审的案犯之中,若不是有新军将士阻拦和圣天子的威望压着,恐怕早就冲进去把他们撕成碎片了。
那些案犯避无可避,只能不停抬手遮挡脑袋和面门,被砸了个鼻青脸肿。
潘晟见人聚得差不多了,起身向御座上观审的朱翊钧行了一礼,走上高台,一声锣鼓响,新军将士齐声大喝一声“肃静”,顿时声震九天。
激动的百姓们也被震住了,吵吵嚷嚷的河岸边渐渐安静了下来,潘晟抬起双臂挥了挥,说道:“淮安的父老乡亲们!我乃内阁大学士潘晟,奉天子圣旨,在此公审粮船帮贼首及昨夜参与暴乱之人,请诸位父老乡亲安心观审,我等一定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百姓们一阵欢声雷动,锦衣卫将那些参与暴乱的乱军和衙役押上了台,潘晟便在台上开堂审理起来。
其实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审理的,昨夜军法队的将官士卒一夜未眠,把捉获的上千名暴徒分辨清楚,只是参与抢掠、没有其他恶行的,帮众被遣派当苦力修复城市,卫所士卒和衙役壮丁则重打三十大板、开革公职,同样充入苦力民夫修城修河、劳动改造。
如今在台上的这些人,全都是有放火杀人、淫辱妇女的罪行在身,名字早被朱翊钧御笔勾决了。
他们本来也不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只是为公审竖立公正形象和权威的背景板而已。
案情明晰、人证物证俱在,潘晟审的飞快,这数百案犯便被新军将士押到河边,余有丁念完为遇难百姓祭祀的悼文,即刻开刀问斩,数百人同时人头落地,鲜血汇入淮河之中,一瞬间便被滔滔河水冲散。
百姓们欢声震天,高呼“天子圣明”,欢乐了好一阵,直到新军将士们再次齐呼“肃静”,才逐渐安静下来,只是这一次他们眼中再没有对新军的畏惧之情,目光炽热如火,等待着公审继续。
潘晟又起身走到高台边沿,向百姓们挥了挥手,喊道:“父老乡亲们,这次暴乱,全因粮船帮帮众抢掠而起,粮船帮作恶多端、人尽皆知,今日得天子圣旨,必还诸位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便有一名粮船帮的头领被新军将士拖拽上来,这货看到朝廷一口气砍了数百颗脑袋,百姓们又群情激愤,早吓得尿了裤子,往高台上一跪,抖抖索索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完全没有往日的威风气势。
这公审也是有门槛的,能上台受审的,无一不是平日里嚣张跋扈、作恶多端之人,至于那些还算洁身自好、作恶不多的头目和舵主,则大多在锦衣卫的刺杀中丢了性命。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淮安是粮船帮的老巢,这些家伙在淮安总得收敛一二,而且祸害老百姓的事他们也用不着亲自去做,安排马仔小弟去干便是,故而淮安的百姓对这些头目作的恶了解不多。
相反,这名头目平日里都是笑脸迎人,胖乎乎的看着就和善,见新军将士把他拖上台,不少百姓都在七嘴八舌的询问身边人,有大胆的更是直接喊了起来,问朝廷是不是抓错了人。
但百姓对他们不了解,不代表锦衣卫对他们不了解,锦衣卫之前就把他们查了个底掉,这货作恶最多,故而才第一个被拖上了台。
“赵虎,淮安人氏,粮船帮中诨号笑面军师”潘晟瞥了他一眼,继续高声读着卷宗:“此人乃是粮船帮军师,粮船帮劫船杀人、刺杀商贩官吏等事皆其策划,行刺天子御驾,亦是此人在暗中筹划!”
“此人乃玄门信徒,为炼丹成仙,竟驱使帮众前往附近村寨杀人父母、强夺小儿,取其心脏炼丹,时至今日,已有数百小儿命丧其手,罪行累累,骇人听闻!”
百姓一阵哗然,谁也没想到这弥勒佛一样和善的人物竟然是这般残忍的杀手,人人都不敢相信。
潘晟念完卷宗,便让人证上台,几名粮船帮的帮众在台上痛哭流涕,纷纷指着那赵虎痛骂,有一人还走到高台边沿,冲着百姓们喊道:“乡亲们啊!这粮船帮不是人呆的啊!不仅这赵虎,那总舵主黄月林、十八个分舵主都是杀人的魔头啊!”
“我等本是为了不受朝廷盘剥,为了有口饭吃才入了粮船帮,哪想到这些舵主头目什么的,盘剥我等更为剧烈,一个不从便要杀人,我等也是为了活命才不得已去作恶啊!”
另一个帮众则痛哭着跪在地上,冲朱翊钧和潘晟磕着头:“那赵虎不是东西!见俺媳妇美貌,便强迫俺把媳妇供他淫乐,这还不够,甚至还把俺媳妇当娼女,送给总舵主黄月林等人淫乐,小人为了活命忍耐至今,求万岁爷和大人还小人一个公道啊!”
那些帮众在台上控诉不停,把赵虎和粮船帮的恶事都抖了个干净,听得百姓一阵阵惊呼,群情激动、喊打喊杀。
潘晟好不容易才把百姓安抚下去,也不拖沓,当即便下了判词:“赵虎,罪恶滔天、骇人听闻,依律,判凌迟之刑,军士拖下,即刻执行!”
那赵虎身子软成一滩烂泥,新军将士将他拖下高台,淮安城里的侩子手早已在河边准备好,把他绑上木桩,喝了壮胆酒,便在河边人体切片起来。
百姓又是掌声雷动,把赵虎的惨叫声盖得死死的,而新军将士又押了一名面容清秀、身子瘦弱的男人上台,百姓们顿时又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这个人淮安城里不少人都认识,乃是粮船帮里的秀才,诨号玉面书生,此人管着粮船帮的财政大权,淮安城里经商贩货的大多与他接触过,作为读书人一点没有江湖习气、一贯温文尔雅很好说话,经商贩货钱粮上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找他,他都会想法子帮忙解决。
这是个好人啊,怎么也押上台了?
“卢温,嘉靖四十年秀才,诨号玉面书生”潘晟冷冷瞥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卢温,继续念着卷宗:“此人驱使帮众杀手打砸商铺、劫夺民船商货,使商户经营困难,迫使商民自粮船帮借高利贷,若有不从或报官之人,便遣派杀手将之阖家杀害。”
“还不上贷的商民,此人便遣派帮众强夺其产业,迫使其卖儿卖女,便是死了也要迫使其妻儿为奴为婢!”
百姓又是一阵哗然,有几名商户满面怒容的骂道:“我说前几日怎么在运河上遭了水匪,一船商货都没了,原来是你这厮在背后指使!”
那卢温全身发抖,却依旧梗着脖子分辨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总舵主指使的!我就是个做事的而已!”
“放你娘的屁!”人证队伍里有一名十余岁的孩子冲上台怒骂道:“你这厮逼死我父亲、淫辱我母亲、卖了我弟妹,还迫我入帮为奴,日日欺凌打骂,还敢在此放屁?”
那孩子把身上衣物一扯,露出满身的鞭痕,哭道:“这厮养了一群和我一般年纪的奴儿,父母都是被他逼死的,他每日夜间便要打骂我等,我等十余名奴儿,活生生被他打死十余人,只剩下我与三四个奴儿熬到王师解救!”
百姓又是一阵哗然,再一次群情激愤起来,喊杀之声响彻天地,仿佛连河水都暴烈了几分。
潘晟微微一叹,让人将那孩子拽了下去,判道:“卢温,所犯之事罄竹难书、罪大恶极,依律判腰斩之刑,军士锁拿,即刻执行!”
百姓们再一次欢呼起来,新军将士把那卢温拖到河边,就在那已经有气无声的赵虎身边腰斩,卢温一时未死,扭动着半个身子痛苦嚎叫着,却只换来百姓们阵阵叫好之声。
公审还在继续,粮船帮的头目一个个被押上台,有痛哭流涕求饶的,有装大侠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有大怒痛骂的,有吓傻了完全没知觉的,这些作恶多端的家伙无一例外都被处以极刑。
百姓们也是极为震撼,粮船帮在他们眼里是为苦难的漕丁和百姓们出头与压迫他们的贪官污吏斗争的正义组织,粮船帮里的头目首领个个都是劫富济贫的大侠,虽然平日里欺负老百姓的帮众也不少,但粮船帮的执法堂不也经常为百姓伸冤、处置那些胡作非为的帮众?
粮船帮这么大的组织,怎么会没有几颗老鼠屎?佛爷菩萨都是好人,都是下面的那些僧侣头陀念歪了经。
但今日这场公审却让他们大受震撼,原来平日里欺辱他们的帮众,都是粮船帮的头目首领指使的!原来粮船帮堕落成这个样子,这些头目首领全是贪得无厌、毫无人性的凶徒!
粮船帮如此,这次在城里与粮船帮火并、引发淮安暴乱的花船会、洪青帮又有什么区别?运河上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帮、粮帮、盐帮又能好到哪去?
这场公审不仅仅只是一次审判,也是对淮安百姓固有思想的一次颠覆,是一场活生生的扫黑教育大会。
朱翊钧对这场公审很是满意,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给他们足够且准确的信息,他们自然就能分辨出好坏来。
粮船帮能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运河沿岸百姓和漕丁的支持,如今这场公审把粮船帮的真面目赤裸裸的摆在百姓面前,百姓人人以入帮为恶,失去了群众基础,高层又几乎被一网打尽,这粮船帮自此便是彻底消散了。
有了这场公审,运河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帮会也会收敛起来,百姓也将擦亮双眼、警惕起来,这将极大的方便朱翊钧以后进行改漕为海和漕运改革。
漕运改革完成,没有了生长的土壤,这些帮会自然而然也就消亡了。
自己计划完善、锦衣卫又早把那些粮船帮的家伙查了个透,人证物证俱在,一切按计划进行,百姓虽然激动,但也没有暴乱的苗头,朱翊钧松了口气,扫视着激动的百姓们,忽然眉间一皱,直勾勾的盯着人群中的一人。
那人一身文士装扮,带着一顶遮阳圆帽,遮掉了半个脸,但朱翊钧本能的就觉得他是那个三番两次刺杀自己的刺客。
那人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抬头看向御座,正与朱翊钧的视线撞上,果然是那名女刺客。
却见她一脸复杂的表情,盯着朱翊钧看一会儿,扭头看了一眼高台上受审的粮船帮头目,又回过头来看着朱翊钧,露出一丝苦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方,随后便回身向着人群外钻去。
朱翊钧正要吩咐王安通知锦衣卫,却又摆了摆手作罢,他这里视野好,看得清清楚楚,张昭和冯昕领着几个锦衣卫混在人群之中,尾随那女子而去。
朱翊钧皱了皱眉,摸起了下巴:“那女贼什么意思?要去江南再与朕斗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