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查
曲阜,圣人故居,孔教圣地。
与满城挂红、热闹非凡的兖州城不同,曲阜城中是一片压抑阴郁的景象。
天子巡幸山东,是个人都知道是冲着孔家来的,这几日孔家大办祭孔典礼,广招天下名士鸿儒入曲阜参与文会,搞得是热热闹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孔家是有把柄落在天子手里,不得不造势以自保了。
但问题是,这点小把戏对付寻常的皇帝或许能让他们顾忌一二、轻拿轻放,可当今天子是个寻常皇帝吗?
中兴明君,声望直追太祖、成祖,而且还不守规矩,从登位到如今不过短短五年,破了多少祖宗之法?连老祖宗的脸面都不管不顾,这些名士大儒的脸面会放在眼里?
在北地边关杀得人头滚滚,就算卖天下读书人的面子不动衍圣公,这些孔府宗亲难道还杀不得?
这让孔氏宗亲如何不忧心忡忡?曲阜的大小官吏如何不压抑郁闷?虽然孔家极力装出一切安好的样子,但这座城中的氛围又如何会好?
冯昕就能清晰的感觉到这种氛围,本来应该喧闹吵嚷的茶楼却静得如同陵墓,只有偶尔几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大多数人都是喝完茶便匆匆离去,像他这种一坐就是半天的反倒是少数。
茶博士话也不多,老老实实上着茶点清茶,冯昕也不管他,斜靠在窗台上,打量着远处富丽如同王府的衍圣公宅邸。
孔子是天下读书人的“恩师”,历朝历代治国治民谁能离得了读书人?故而历朝历代对孔家都是优待备至,大明自然也不例外。
单就这孔家大宅,放眼整个大明,恐怕除了紫禁城就没有比它更为广阔富丽的了,但这不过是衍圣公享有特权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洪武元年,太祖爷下令:“孔氏子孙皆免差发。”洪武七年又允许孔家“修治其田产,荒芜者悉蠲其税”。甚至还规定,对“圣贤后裔”要“屈法以宥之”,连曲阜的知县都只能由孔家人来担任,赋税、田产、政务几乎都把持在孔家手里,曲阜成了大明的国中之国。
大明对孔家可谓优待倍至,却养出了一群祸国乱政的白眼狼。
冯昕不是读书人,更不是勋戚子弟,没有与生俱来的富贵,他如今能坐到镇抚使的位子,全靠着自己和几个兄弟一刀一枪拼命赚来的,对这世受国恩却不思报国的孔家是一点也瞧不上,甚至见他们挨整都有些幸灾乐祸。
冯昕很清楚,天子这次南巡就是来对付这些世家豪族的,他一路走来差点连命都丢了,如今这么好的立功机会摆在眼前,他绝不会错过。
所以天子御令一下,冯昕便亲自乔装到曲阜坐镇,指挥着手下的锦衣卫四处打探。
冯昕自己也亲自上阵,乔装成河南来的客商,到这号称曲阜最大的茶馆中探听消息。
远处的孔府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声,中门大开,一队孔家宗亲在衍圣公的带领下出了大门,立在台阶之上,向一名从轿子里钻出来的文士施礼欢迎。
“又不知是哪处的名儒到了。”茶博士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最后一碟茶点,鞠了一躬便准备退下。
“茶博士稍待,我有话问你!”冯昕一口河南口音,这几日曲阜对北直隶和天津来的人查得极严,他也只能谨慎伪装了:“这曲阜城中怎的这番景象?每日又为何如此多的文士名儒前来?”
那茶博士脸上一阵尴尬,只是推说不知,直到冯昕将一锭银子和几枚银币放在桌上。
如今大明新币还在推广之中,南洋和京师、天津、边关诸省大多都已经使用新币交易,江南、安徽这些商业发达的省份,便于携带、标准明晰的新币也颇受欢迎,但如山东和大部分内陆省份,则是新币旧银混用。
这茶博士见了银子才幽幽一叹,说道:“客人有所不知,那孔家平日里作恶多端,在曲阜横行霸道、肆意压榨,孔家人哪个身上不背着几条人命官司?”
“如今天子在兖州为民伸冤,不少平日里受了难的百姓都跑去兖州告御状,孔家慌了神,乱成一团,只能遍召天下名士来壮胆。”
冯昕微微一笑,孔家骄横惯了,端着天下文宗的架子,想靠着名士大儒和孔子名声让天子投鼠忌器,但他们藏在嚣张表象之下的心虚,连升斗小民都看出来了,天子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依着天子的性格,会怕他们才怪。
冯昕把那些银币推到茶博士手里,微笑着套话:“圣人后裔,每日读的都是仁智礼义信,说他们作恶多端,有些夸张了吧?”
“什么孔子后人,依小人看,先圣要是知道他有这帮杂碎后人,非气得从坟里跳出来不可!”茶博士怒骂一声,话语都急促起来:“就拿小店门口帮忙拴马的那个娃娃说吧,他们家本是曲阜附近的农户,去年冬季为饥寒所迫,其父去山上砍了点树枝当柴火,结果被那孔府爪牙诬陷是砍的孔林的树,打了个半死不说,送到县衙带了五十多斤锅拍枷游街,腰都被压弯,成了残疾,年没过完就死了。”
“那孔府还不依不饶,找了个由头把他抓进牢里,逼得他把五亩祖业和家中小弟都给卖了,才赎了一条命来,若不是掌柜看他可怜给了他一个差使有口饭吃,早饿死在街上了。”
冯昕扫了一眼窗外帮人拴马的那名十来岁的孩子,胸口有些不规律的起伏,咬牙问道:“孔家圣人之后,竟作恶至斯?”
茶博士点点头,愤愤不平的说道:“客人,您不在曲阜生活,不知这曲阜内情,这曲阜的官吏都是孔家选出来的,孔家天下文宗,朝廷要用读书人,就得给孔家面子,这曲阜不就是任他们肆意妄为?曲阜城中和这周遭的村镇,哪个没被孔家祸害过?”
茶博士又是幽幽一叹:“不瞒客人说,曲阜的百姓都翘首以盼圣天子巡幸,咱们也不求万岁爷主持公道,有万岁爷在这,孔家怎么也得收敛一二,让咱们这些老百姓喘口气。”
“但万岁爷走到一半却忽然去了兖州,跑去兖州告御状的至今也没个说法,唉,想来万岁爷还是顾忌天下读书人的态度,要对这孔家轻拿轻放了。”
冯昕自然是知道天子的打算的,但他也没必要和一个茶博士解释,继续套话道:“说起圣天子,我听说兖州最近闹了件大案,有个叫孔贞儿的状告孔家悖逆乱伦、逼杀人命,此事你可知道?”
“哎呦!客人,可不能乱说!”茶博士脸上一急,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客人,您知道咱大明最讲纲常,去年首辅夺情还闹出那么大场风波,何况是圣人之后办出此等乱伦大事?所以孔家想尽办法压着,您那番话要是传出去,没准孔府的爪牙就要了您的性命!”
冯昕皱了皱眉,问道:“所以那孔贞儿之事,确实为真?”
茶博士点了点头:“此事不是曲阜人不知其内情,那孔贞儿之父在今年二月末病死,孔尚任凌辱其母,迫其母自尽,后又欲强纳孔贞儿为妾,孔贞儿不从,闹到衍圣公那去。”
“彼时不是《殷人遗卷》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吗?衍圣公本就焦头烂额,担心此事闹大让南宗抓了把柄,把那孔尚任软禁家中,又指示官府裁定孔贞儿乃是发了癔症而诬告孔尚任,把此事强压下去了。”
冯昕皱眉思索着,正要发问,雅间外却传来敲门声,几名乔装打扮的锦衣卫百户走了进来。
那茶博士见有客到,沏了茶便自觉退出雅间,一名百户跟着他来到门口,立在门口从门缝里观察外面的动静。
“如何?查到些什么?”冯昕也不等几名百户施礼坐定,急急问道。
一名百户从怀里摸出一叠状纸和卷宗,递到冯昕身前:“冯掌柜,小的不负众望,从当地县衙里把状纸卷宗弄了出来,您看看,那孔贞儿所说确实为真,状纸卷宗上都写得清楚,小的还问了当地衙门里的衙役,他们也都记得清楚。”
一旁的一名胖乎乎的百户嘿嘿一笑:“冯掌柜,小的就说这孔贞儿之事为真吧,小的驻守山东,也是多有耳闻。”
冯昕从状纸中抬起头来,冷眼看着他,语气中有些愠怒:“何谭,你受命驻在山东,既然早知此事为何不上报?渎职之罪,还在这嬉皮笑脸!”
何谭脸上有些尴尬,唯唯诺诺的分辨道:“掌柜的,您也知道这孔家是个什么情况,当年孔弘绪那般荒淫残暴,也不过革职了事,何况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宗亲?”
“况且这事衍圣公已经自己处理了,曲阜的官吏也下了结论报给刑部,刑部都已经认了,若不是东家亲至山东,这案子早就结案了,小的上报又有何用?”
冯昕冷冷看了他一眼,孔家好大名声,连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都束手束脚,这何谭常驻山东,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孔家混到一块去了。
冯昕冷哼一声,继续看着状纸卷宗,上面记录的和刚刚那茶博士所说的、还有孔贞儿在兖州状告的口供都对得上,实在是看不出一丝疑点。
何谭或许被孔家腐蚀,合起伙来欺瞒自己,但那茶博士一介平民,没必要和自己扯谎,难道这孔贞儿的状告,确实是句句属实?
冯昕叹了口气,扭头向另一名锦衣卫百户问道:“王聪,民间是如何说的?”
王聪拱了拱手,回道:“掌柜的,小的在曲阜城中四处问询百姓,找的都是些小摊小贩、乞丐贱役什么的,这些人走街串巷、消息灵通,初时一个个讳莫如深,都害怕被孔家知晓害了性命,后来小的以银钱开路、威逼利诱,那些百姓才逐渐开口。”
“孔贞儿之事确实为真,那孔贞儿之母自尽当日,这孔贞儿便持状纸四处告官,但曲阜官吏都是孔家选的,又怎会让她告的成?判了她一个癔症诬告,还打了三十板子,此事曲阜城中百姓皆知,人人都为其鸣不平。”
冯昕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又翻起了那堆卷宗状纸,好一会儿,失望的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既然如此,本掌柜就先具文报给东家,你们还是要在城中好好探查,若有新的发现,立即报给我知道。”
冯昕扭头盯着何谭,警告道:“此事东家关注的紧,你们务必用心办事,否则新账老账一起算,没人保得了你们。”
何谭浑身一震,只能乖乖领命,和几个锦衣卫百户一起散去。
过了一会儿,那王聪却去而复返,冲着揉着眉头的冯昕禀告道:“掌柜的,小的按您的吩咐安排人去盯着何谭了,他若真与孔家有牵连,一定能查得出来。”
冯昕点点头,问道:“老王头,你是锦衣卫里的老人了,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这孔贞儿一事你如何看?”
“怎么?掌柜的觉得这孔贞儿一事有蹊跷?”王聪微微一笑,一拍桌子:“那就对了!这事蹊跷的很!”
“孔贞儿一事有状纸卷宗证明,百姓所言和那孔贞儿的口供也对得上,咱们也去孔家的亲族墓地去看了,确实有那孔贞儿的父母坟墓,桩桩件件都能证明孔贞儿所言非虚。”
“但这就是最大的蹊跷所在!孔贞儿之事悖逆纲常、大乱人伦,我大明纲常人伦大于天,何况是孔家后人?孔家必然想方设法的掩盖。”
“冯掌柜知道,小的查过的豪族不少,这种脏事,要么就革了她的家籍,以外籍强纳为妾,要么干脆就杀了,总之第一时间就要想办法处置,怎么会让她到处告官,搅得满城风雨?”
“就算孔府一时不查,让这孔贞儿告官成功,孔府也该立即处置事主,结果孔家软禁了孔尚任、勾结了百官造成冤案、压制了满城舆论,偏偏就放过了这最最关键的孔贞儿,就给了个癔症的结论便不管了。”
“冯掌柜,您也知道,这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孔贞儿这么大个隐患,孔府毫无作为,让她一路跑出城去,跑到兖州告了御状,若说这孔府都是天真的傻子,小的是万万不信的。”
冯昕点点头,他之前也颇有疑虑,如今听王聪这么一分析,脑中那一团乱麻也理清了:“所以,这孔贞儿要么就是有义士在背后相助,要么就是孔家在拿她下棋,无论如何,她背后一定有人在筹划阴谋!”
冯昕长出一口气,命道:“王聪,我手书一封,你亲自送去兖州,请东家先把那孔贞儿锁拿,我今夜领人去开棺验尸,看看到底是不是孔家在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