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被卖了
不得不说,张居正确实是个好老师,那短短的一段教育,让朱翊钧回味良久,一直在思考着张居正的话。
张居正其实给他提了个醒,他如今不再是前世那个普通人了,而是即将登临大宝的大明天子,将要面对无数繁杂的事务。
皇权是怎么衰弱的?就是从皇帝不管事开始的,大明朝后期那些文官武将,什么东林党阉党,他们敢侵夺朱元璋的皇权吗?为什么不敢?还不是因为朱元璋是天字一号的劳模,事必躬亲,什么脏事能瞒过他的眼睛?
在朱翊钧穿越来的那个时代里,网上很多人为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说话,说他们虽然几十年不上朝,但军国大事还是管的,所以上不上朝没啥关系。
朱翊钧以前也深表赞同,但如今却有了一些怀疑,只管军国大事说得好听,但问题是你一个皇帝,只与几个重臣、宠臣交流,对天下事根本没有系统的认识,你真的能确保你能掌握得住军国大事,而不被底下的臣子蒙蔽?
就像嘉靖皇帝那般,号称管着军国大事,结果庚戌之变时手底下的宠臣将军们胡搞瞎搞他却一无所知,作为直接责任人的仇鸾非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得到嘉靖皇帝信重,一飞冲天。
这是像管着军国大事的样子吗?
说到底,这世上诱惑众多、人性善变,臣子不管之前多忠心,登临高位之后也可能腐化堕落,为了一己私利蒙蔽君王,而皇帝自己不管事,对很多事务没有完整的认知,只能依靠经验甚至别人的说辞去判断,自然是错漏百出。
而且县官不如现管,你不管事,那些臣子自然要去巴结管事的人,皇权自然就会因此而削弱,结党营私、地方失控也就很正常了。
所以朱翊钧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里才会有那句名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所以大明的太祖皇帝才会设立言官制度,就是为了让皇帝能多听见不同的声音,不会让臣子蒙蔽。
说白了,长在深宫之中的皇帝,朝会是他们了解国事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了。
朱翊钧明白张居正为什么会急着找自己教训一顿,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隆庆皇帝身子弱也很少上朝,若是身为太子的自己以后再像嘉靖皇帝那般宅在宫里几十年,这大明朝就真要人心散了。
朱翊钧很感激张居正及时给自己提了个醒,思考明白也是长出口气,便拿起一份奏疏准备认真批阅,但刚刚翻开,还没来得及看,却见一名宫人闯了进来,向他行了一礼,说道:“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召您去慈宁宫。”
“便宜老妈找我干嘛?”朱翊钧一头雾水,跟着那名内侍走出文渊阁时,还扫了一眼一旁跪送的张居正,怀疑他是不是向自己的便宜老妈告了黑状。
一路上也问了那内侍,但那内侍是一问三不知,是李贵妃身边的贴身女官让他来召太子,他连李贵妃的面都没见过,自然是啥也问不出来。
朱翊钧只能心中不安的坐着步辇向慈宁宫方向而去,一路上胡思乱想。
进了慈宁宫,却发现李贵妃身穿一身贵妃服,抓着一根比上次还长还粗的竹条,端坐在凤椅之上,满面怒容的盯着朱翊钧走进来。
正给高拱泼黑水的冯保则侍立一旁,一众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
朱翊钧咽了口口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母妃!儿臣错了!”
李贵妃倒是没想到朱翊钧上来就认错,愣了一下,才咬牙切齿的问道:“错了?太子说说,你错在哪了?”
朱翊钧知道个鬼!他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不过他也清楚怎么应对这种暴怒的家长,赶忙回道:“儿臣辜负了父皇和母妃的教诲,没有专心学习,是大错特错了!”
朱翊钧还是个9岁娃娃,能犯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无非就是学习成绩不好呗。
果然,李太后闻言面色稍稍一缓,说道:“太子知错就好,你身为太子,当以学习明君圣贤之道为重,怎能让那些奇技淫巧的事分心?”
奇技淫巧?朱翊钧暗暗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自己造肥皂的事被李贵妃知道了?不应该啊,张鲸一直藏得很好的啊!
但李贵妃立马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你身为太子,在宫中制造香胰也就罢了,竟然还去做那商贾之事,若非武清伯方才与本宫说起,本宫还被你蒙在鼓里!”
朱翊钧明白了,武清伯把他给卖了!而且这老小子很明显是拿着那样品问了行家知道它们确切的价值后,才进宫把自己给卖了。
但是为什么啊?武清伯难道不清楚李贵妃是绝不会让朱翊钧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吗?没有朱翊钧的配方和工匠,他拿什么去赚钱?武清伯这贪财如命的人,会放弃这个机会?
但李贵妃接下来的话立马让他明白了过来:“你那些配方从何而来?将配方交予本宫,日后不要再做这些奇技淫巧的事了!”
交给李贵妃,就等于交给了武清伯,武清伯打得好算盘,他是准备独吞啊!
但这让朱翊钧更不理解,武清伯的富贵全在李贵妃和朱翊钧的身上,他这么做,就不怕恶了朱翊钧这个未来的皇帝?
再说了,朱翊钧都已经明确跟他说还有更多的配方待试验了,武清伯这下等于是做一锤子买卖,难道不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
朱翊钧没时间细想,李贵妃话已出口,他不能不回应,好在前几日担心事泄,朱翊钧早就编好了理由。
“儿臣之前在乾清宫里见了父皇”朱翊钧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李贵妃眉间一皱,但朱翊钧的话里涉及到自己的丈夫、当今的皇帝,她也只能耐着性子不出声,继续听下去。
“儿臣见了乾清宫的布置,简单、朴素、陈旧,莫说比及先帝之时,想来与外边的豪门贵胄们比,也大大不如”朱翊钧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察着李贵妃的表情:“这几日,儿臣也在宫中走了走,除了三大殿是先帝年间修理过的,还算是恢弘漂亮,其余各殿,大多简朴破旧,甚至有宫墙都被野狗掏了狗洞。”
朱翊钧见李贵妃垂下双眼,明白她听进去了,便继续说道:“儿臣在乾清宫时,吃了三个馅饼,事后问过宫人,父皇还在潜邸之时,便爱吃果子馅饼,登基之后,却再未叫过果子馅饼,因为尚膳监报价五十两一个,父皇节俭,便再未叫过。”
李贵妃眼中隐隐有些怒色,她也是平民出身,怎么会不知道一个果子馅饼的价格是多少?尚膳监胡乱报价,让她也极为愤怒,之前就教训过一顿,结果他们只降了十两,摆明了在敷衍自己。
可李贵妃也无能为力,尚膳监的前任老大孟冲,现在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宫中的一号人物,还是高拱强行推上去的,她即便贵为贵妃也惹不起。
这也是她为什么那么讨厌高拱的原因之一,相比从潜邸时就跟从自己一家的冯保,如今明目张胆欺负皇帝的孟冲她极为厌恶,若不是隆庆皇帝信重高拱,而孟冲又是高拱的政治联盟,她早把孟冲这个狗奴才杖死了。
朱翊钧见李贵妃眼含怒意,知道气氛酝酿到了,于是猛地直起身子,大喊道:“父皇节俭仁善、体恤爱民,可谁来体恤父皇呢?”
李贵妃微微一震,眼眶都有些红了,自己这个丈夫在嘉靖朝就受尽委屈,到了如今成为皇帝这么多年,还要被高拱和孟冲欺负,可以说是受了一辈子苦。
朱翊钧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于是直截了当的摊了牌:“儿臣知道父皇辛苦,前段时间在宫中闲逛之时,偶然从文渊阁找到了几张夹在书中的配方,儿臣身边的小太监有见识,与儿臣说了外边的市面情况,儿臣便想到能制些香胰出售,以补贴皇家用度,让父皇宽裕些。”
“因此,儿臣才让那小太监拿了配方去试制,成功之后才找来武清伯,准备与他合伙赚些银钱,孝敬父皇。”
李贵妃恍然大悟,眼中泛起一丝温柔,手里的竹条也放了下去:“原来如此,起来吧,本宫还奇怪你一个总角幼龄的孩子,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难得你有这份孝心,皇爷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朱翊钧长出口气,赶紧爬了起来,好歹糊弄过去了,不用挨打了。
但李贵妃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心中怒意泛起:“虽然如此,但你身为太子,应当以学习国事为重,把那些配方交出来,本宫自会拿去给武清伯,赚来的银钱,让武清伯直接送入内库就是了。”
送个屁,武清伯是什么性子朱翊钧还不了解?水果都不愿意摆的吝啬鬼,他会把赚来的白银往内库送?
而且朱翊钧的便宜老爸、当今的隆庆天子又是个仁善柔弱、不愿多事的性格,他会拉下脸为了铜臭之物跟自己的老丈人讨价还价?要让言官们知道了还不被喷得飞起?
自己的母妃又久居宫中,对市面上的动态不了解,而且又是个重亲情的人,怕到时候武清伯来哭哭穷,她干脆把那分成都赏给自己老爹了。
武清伯都打定主意独吞了,现在把配方都给了武清伯,那就一两银子都别想进宫了。
朱翊钧眉间紧皱,不情不愿的抬头正要分辨两句,看到一旁侍立的冯保,忽然急中生智,说道:“回母妃,儿臣那配方不能交予武清伯,儿臣本来想把它们交给司礼监的。”
朱翊钧看到冯保眼中精光一闪,身子悄悄直了直,不由得嘴角牵出一道不可察觉的冷笑。
“哦?为何要交予司礼监?”李贵妃很是疑惑,皱眉问道。
朱翊钧微微一笑,回道:“儿臣本来想着,这些东西如此暴利,谁不想沾上一点?武清伯无权无势,岂不是怀璧其罪,被有心之人时时盯着、身处危险之中?”
李贵妃闻言点了点头,她对自己老爹在外面做的事还真不怎么了解,不知道自己老爹仗着自己和隆庆皇帝的名头在外头为非作歹,连勋贵家的产业都敢强抢,哪里是无权无势的样子?
武清伯每次入宫都跟李贵妃哭穷,别人又哪敢冒着挑拨皇家的风险跟李贵妃说实话?
在李贵妃心里,自己老爹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只不过拿了朝廷的俸禄、顶了个伯爵的名头而已,所以李贵妃才会这么恩宠放任武清伯。
这正好让朱翊钧钻了个空子:“所以儿臣为武清伯计较,本来就准备将配方送与司礼监,让宫里的御用监负责生产,武清伯只需销售即可,分成也算上司礼监一份,有他们护着,其他人谁还敢动武清伯?”
朱翊钧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找太监们合伙,宫里的太监们哪个不贪?而且宫里这么多人,他们一定是拿了大头了,还能给朱翊钧剩下多少?
但朱翊钧要是真的靠着司礼监当保护伞,他敢不分?真当皇帝杀不得?先帝世宗嘉靖皇帝那么聪明,还不是差点被宫女勒死在龙床之上?
这个时代,豪门贵胄夭折了的孩子多得是,一个娃娃皇帝夭折了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朱翊钧才会找武清伯来合伙,让他顶在前面给自己当盾牌,把仇恨吸引过去。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你不仁我不义,你武清伯想独吞?那我就把宫里的势力拉进来,让你们狗咬狗!
我倒要看看,你武清伯是不是真的贪得失去理智了,敢从宫里的大太监们手里抢食!
当然,朱翊钧说出这番话来,并不是真想把那些配方交给自己根本半个人都不认识的司礼监,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都敢明目张胆的欺负皇帝,配方交到他手里,怕是跟给武清伯一样有去无回。
好歹武清伯还有可能看在女儿的面上给点汤汤水水,司礼监那些大太监们绝对敢一口吞得渣都不剩。
朱翊钧只是抛出了一个香喷喷的诱饵,勾引宫里的大太监入局。
但这诱饵真正要勾引的,是立在一旁两眼放光的冯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