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B面07告别
舒缓而叫人安心的“沙沙”声,像幼蚕啃食桑叶。
郑小峰睁开眼睛,苹果的清香一阵阵传来。
他略微侧头,顺着左手背上的滴管看去,吊瓶架旁的凳子上坐着桂梨落,一身黑西装正削着苹果。
房间里光线昏暗,暮色从窗帘的罅隙间掠进,一束金灿灿的三角的光斜照她身上,如授勋锦带,这暖黄的光线也使她锐利的眉目可亲了。
墙上的电子钟散发着红光,从上面的日期判断,他似乎睡了七天。
脖子下硌着某物,郑小峰花了一会儿意识到那是枕头,手脚传来隐约的痛楚,像从隧道那头透出的光亮一样模糊,痛感逐渐清晰、加剧,很快郑小峰全身都覆盖在无休止的剧痛之下,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想道:可惜那条好不容易做成的清蒸鲤鱼了。
“不要乱动。”桂梨落将刀子擦拭干净塞回口袋,咬了一口削过皮的苹果。
“他死了?”
“嗯。”桂梨落忽然想到什么,从胸前放方巾的口袋取出一枚戒指,套在郑小峰难得健全的手指上。
凝固火焰般的红色宝石,美丽、坚硬、透彻,郑小峰把目光从戒指上移开,用手触摸着中枪的肩头,不知是否出于好奇,他将手指施力下按,一阵透彻骨髓的激烈痛感卷席神经,意识为之结冻几秒钟。
“贺春呢?”
“烧死了。”桂梨落简短地回答。
据说他冒着警察的追捕,为了帮汪和悌善后,偷偷溜进旧旅馆放了一把火,奇怪的是自己没能跑出来。
“他怕很快被发现,溜进旅馆深处点着了火,那个房间曾经是员工宿舍。”
郑小峰倚着床头坐起来,回想到当初发现那枚硬币的房间。
“吊死鬼”,姜节说。要是仇人踏进去,可能会死。
稀奇。他说的或许是真事呢。
“公司现在怎样?”
“股价大跌。在彻查税务,凡涉及刑事案件的人都被带走。目前看来,除了时常打架斗殴,你没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当然,我是个好人嘛。”郑小峰说。
“但是近期不要离开,可能随时喊你去配合调查。”
郑小峰没表达有何异议,他问及汪和悌的下落,桂梨落说在警局停尸房。
“我得去见一面。”
桂梨落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吊瓶、绷带、石膏、没血色的脸,没说一个字。
郑小峰明白她的意思。
他拔掉身上的管子,吃力地翻身下床,桂梨落扶住他的肩膀,郑小峰脸色苍白,对她笑了一笑,“还是让我去一趟吧。”
“不看见他死,我不心安啊。”
他拿过桌上的黑框眼镜,却没有将它架在鼻梁上的意思。
郑小峰并不近视。某日突然戴起眼睛,不是为装饰,也不为讨某任女友欢心。那副眼镜内置了监控设备,存储芯片塞进戒指的红宝石下,移交给桂梨落。
郑小峰把失去用处的眼镜丢进垃圾桶。
停尸间不是宜人的去处。
不像诸多传闻,没有过分的血腥、腐败的气味,只是冰冷,空气嗅起来像金属一样散发着无机质的气息。郑小峰打量着停尸床上的人,眼神中没有难过、同情或任何应有的情感,单是观察。
停尸房的一切尽收在他明亮的眼睛里,他对着床上的尸体出神。
汪和悌是非死不可的。
被抓起来,判刑,坐监,诚如桂梨落所说,也许那只能困住他一时的自由,一旦他从牢狱中脱身,他会穷尽一生追在郑小峰身后,向他索要代价。
郑小峰不喜欢躲藏,情愿一次性了结所有麻烦,所以他拒绝暂时躲避在安全地区,回到自己家,等待汪和悌。
其实与其说等待,不如说是一种引诱,他诱导汪和悌找到他、向他复仇,同时在身上携带了定位器,从车上下来时,将实时位置传送给了桂梨落。
她通知了自己供信的上级,来的时机比想象中还要刚好。
郑小峰早在心中道过离别,再见时依旧觉出不意的感慨。不动弹,没温度,成了沉甸甸的巨大肉块,他没有体面的西装,头发也不像平常打造出随性而潇洒的造型,他不是富翁、商人、老总,而变成一件软绵绵的物体。
死去的人并不像沉睡,皮肤青灰、僵硬,被盖在一块白布下,头部的布掀开,头颅暴露在白炽灯下,眉心一点深深的黑洞,往里面窥去,可以看见凝固的黑红血块。
生气从这具躯壳完完全全溜走了,从额头那个狰狞的裂口流出来滑落空气里,不留一点儿痕迹。
郑小峰安静地打量他。
他出了神。看着看着,周遭空气变得温暖粘腻,尸体青灰的面容浮现出微醺似的薄红,眉毛间结的白霜溶解,白布出现细微的浮动,有一种喘息在寂静逼仄的停尸间越来越响,尸体猛地睁开双眼,把头转向郑小峰。
原本他脸上总透着胜券在握的稳定感,像什么都了然,都可解决,五官暂时还未变化,此刻只有空白和僵硬。
郑小峰静静瞧着汪和悌,纹丝也不动。
汪和悌一个字都不说,面无表情,因为长时间不变显现出特别的呆板与诡异。他盯着郑小峰,好像问他为什么割舍了十二年的情谊,给他布下一个确凿的死局。
郑小峰迎着那种目光,操纵轮椅挨近。
“十二年了。你总说我好像没有改变,那当然不可能,不过确实你比我变化大些。”
“这些年里,你给我很多,我也帮你不少,不存在谁欠谁,你知道我们都是相互帮忙的。连头发都是互相剪。”郑小峰用手指梳了梳汪和悌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像是怕弄疼了人。“你这家伙,自从上报后,再没让我帮忙剪过头发,偶像包袱实在是重,又不去拍电影,干嘛要那样?”
“你从以前开始就很在乎别人眼色,自尊心太高,生怕别人看不起,一想到自己被看低,就吃不下饭,一门心思想挣钱,往上爬,比所有人都站得高望得远。我劝过你,世上的人并不都是你的对头,你越想左右别人的想法,越是陷在别人的眼光里,被人左右。索性谁都不看,只做自己高兴做的事,你却从来听不进去。”
“我曾同你说过,我不觉得自己的命有价值,但可能别人的命比较宝贵。你不在乎他们死活,但有人在乎。做了这么多错事,不是我要害你,是你没给自己活路。”
郑小峰把手上的戒指抬高,把红宝石的戒面在嘴唇轻触,摘下戒指,套在汪和悌软绵绵的手指上。
“你听不得这话,肯定气得恨不能活过来。”
“大哥,枪伤真的好痛哦。”郑小峰嘟哝着,叹了一口气。
尸体仿佛懂得了他说话,冷笑着把头转回原本方向,不愿再听的样子。
双眼闭住,一瞬间呼吸停滞,一切鲜艳的色彩回归于冰冷,停尸间依旧是不变的灰白。
郑小峰从臆想中回神,缓慢地眨眨眼,尸体好端端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化。
“再见了。”郑小峰调转轮椅离开停尸房,桂梨落在门外等他。
他是否真的把汪和悌当作大哥,是否对他产生过一丝歉疚与怜惜,又或者一切确实对他只是游戏。他泰然自若出门,桂梨落举着她的长烟袋,倚在墙边吞云吐雾,将细长的眼睛向他一瞥。
“你还真是够狠。”
“如果我说,三年前我离开公司时,从没设想过如今会是这样的局面收场,你信吗?”
“信不信关我什么事。”桂梨落将烟袋在墙壁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地面,收起发烫的烟管,走到郑小峰身后推他出门。
郑小峰说想拜托她一件事。
“你能不能联系上那些流浪汉的家属?”
“大部分没问题,但是有些很难找到原身份。”
郑小峰将掌心的纸条给她。
“什么?”
“我银行卡的地址和密码,想托你把这些钱分给人家。”
桂梨落眯着眼睛看了看,“我酒吧好像也该装修一下了。”
“从里面转就是了,我想应该不会不够。”
“该死的有钱佬。”桂梨落喃喃,把折好的纸条塞进口袋。“开玩笑而已。要去哪,老板?”
“回去收拾东西。我想回趟老家,被你拿我家里人威胁我这么久,我想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一旦给你电话,你就得到。”
“明白,”郑小峰说,举起拇指和小指放在耳边做出听电话的架势,“你一句话,我立刻赶到。”
桂梨落把郑小峰送到家门口,先跳下车,从后备箱取出轮椅转到副驾门口,打开车门将郑小峰抱到轮椅上,姿态熟练又不容拒绝。
郑小峰目送她上车,正要转身,她从滑下的车窗中探出头,温和地说:“再见。”
郑小峰耸耸肩,也答道再见。
轿车从他身边驶离。
“滴滴”,手机传来振动的轻响。未记名的信息,上面简单地书写着:“想见你。”
郑小峰熄灭手机屏幕,扔到地上,推动轮椅毫不在意地从上面碾轧过去。
转进通往公寓的巷道时,他又看见那只黑猫蹲坐在楼房的阴影。
猫咪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郑小峰隐隐有某种预感,回头望去。
枪声骤响,一朵血花从后脑迸溅,郑小峰软软歪在轮椅上。
黑猫一声惨叫,汗毛竖起跑向郑小峰,攀着他的裤腿爬上膝盖、胸膛,停在他垂下的肩膀。
郑小峰还睁着眼,乌黑的眼珠半掩在眼睑下,映出猫咪的身影,他好像在看着猫,或那之后的小巷。过了一会儿,从黑发间有血缓慢滑落。
郑小峰没有动弹,任由血流滑下眼皮、面颊,在削瘦的下颌聚成一滴,摇摇欲坠。
猫咪双目盈满热泪,仰头舔去那粒血珠,用身体蹭了蹭郑小峰的脸颊。
白衣女人站在小巷口,恍惚凝视着郑小峰头颅低垂的背影。
在他肩头之上,黑猫四足站立,脊背拱起,翘起尾巴逼视谷雨,无言的对峙过程中,女人转过身,踩着幽魂般的步伐远去了。
遗留在原处的黑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嘴旁的绒毛被鲜血脏污。它从肩上轻盈跳进尸体温热的怀中,窝下来,一边舔舐郑小峰的手掌,一边仰头看着他。
死给他带来的反倒是宁静,那张惯做懒散神情的脸放松下来,双目微垂,不看满头满脸的血迹,只看他此时的表情,竟使人觉得温柔。
黑猫尾巴紧紧缠住郑小峰的手腕,打了个哈欠,将身子蜷成一团,阖上眼睛。在那张毛茸茸的丑陋猫脸上,除了伤心,更有欲求得到满足后的贪婪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