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B面04桂梨落
2008年冬竞标前日
桂梨落端着烟袋下楼,角落正要打起来,公子哥儿优越感作祟,一定要陪酒的小姐一口气喝干一瓶威士忌,奖赏是一只名贵的包,没有哪个女孩敢这样玩命,两相争执,角落便喧哗不休。
经理、服务员等人将坐席围成一圈,僵持不下。桂梨落用烟杆拨开服务员,公子爷的面孔显露出来,二十多岁,上头写满空虚、傲慢与怒气。
桂梨落在他身边坐下,两条长腿随意架在酒桌上,一条胳膊搭在公子肩膀,空出的一只手将碧玉嘴的烟杆送入口中,缓缓吐出白烟后,才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询问:“喂,小哥,不如我来陪你喝。“
公子上下审视她。
从她整套修身的男式黑西装,到略微敞开的领口下突出的锁骨,她涂得暗红的薄唇中咬着烟杆斜斜看向他,短发的半边刘海微微遮住细长而锐利的眼睛,这个女人固然不很年轻,可她身上有难以言说的压迫感,隐约给人危险的印象。
“那好,你来喝。喝够了,我给你十万。”
“我不缺钱。”桂梨落说,“只喝酒没意思,咱们来赌个彩头。我们拼酒量,先输的人,”桂梨落伸手抄起桌旁的一瓶未开封的啤酒,似笑非笑地望向公子:“先输的,就用头开了这瓶酒?”
不久后桂梨落离席,将满地的碎瓶茬和一头血倒在卡座上的男人抛在身后,走向调酒吧台,左侧位置中坐着个沉默的戴眼镜年轻男人,桂梨落侧身坐过去,用烟杆挑起他的下巴,“帅哥,一个人?”
年轻男人懒懒地抬起眼睛,忽然笑起来,那是种相当有感染力而招人喜欢的笑,嘴角两侧现出弯弯的笑弧,眼睛也弯起来,而且亮得出奇。不知怎么的,这个人一笑起来总有种少年般的神气。“晚上好。“
郑小峰用下巴指了指卡座,“闹那么大。”
“算他自找。这个贱人,强逼女孩喝酒,说好奖品,他一根汗毛都不拔。”桂梨落挥手叫杯龙舌兰,抢过郑小峰手中碧绿的酒液啜了一口。
“孙溢星闹着一定要亲自竞标,上头拿他没办法。”
“不怕打草惊蛇?”
“这家伙被我捞上来后一直留在安全屋,憋个半死,一心想看汪和悌的笑话。没辙,人家明面上是个自由人,怎么按得住?”桂梨落问,“汪那边怎样?后天竞标,他现在该很得意吧。”
郑小峰摇摇头,“他是个谨慎的人,落槌之前他什么都不想,他要在脑子里预出充足的空间应对新变化。”
“随便吧,反正现在他跑不脱了。”桂梨落的酒上来了,她将烟袋搁在一边,饮了一口冰镇龙舌兰,烈酒使舌根微微发麻,“事到如今,你别说舍不得。”
郑小峰沉默着一口口把苦艾酒灌进胃里,脸色有些阴沉。
“做都做了,就算你现在坦白,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你也落不到好。“桂梨落展开手臂揽住他的肩膀,亲密地凑近他的脸庞,“现在舍不得可太晚…别动心,只要他一落网,我就把你母亲的地址给你。”
郑小峰出声:“他还会出来吗?“
“理论上他犯的罪可够判死刑的,不过有时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刑成了死缓,死缓变成有期,继而二三十年就放出来了。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等他出来,你早跑到九霄云外,我也退休,再不做线人这苦差。”桂梨落揉了揉郑小峰的头发,“靓仔,别内疚,他死是应该的,不死,算他的运气,自己造下的孽,怨不得你。”
这就是他们惯常的相处方式,威胁与妥协。
郑小峰这个人像有种魔力,总能勾起人对他的掌控欲。
他不爱太多发表自己意见,跟人出去逛街也随对方做主,如此一来甚至将他衬托成个好脾气的人,好像跟他提出什么要求,他尽管不耐烦也会顺从,使得对方总觉得自己受了偏爱似的。
但是事实真是这样吗?
郑小峰不显眼地用拇指比划了一个方向:“认得那个人吗?“
桂梨落见到他缠着绷带的手腕,“你怎么总是受伤,好像哪天不带伤,就少点什么。“
“不重要。”郑小峰低头,用吸管慢慢喝着酒,“三年前我离开公司起,每当我出门,隔三岔五总有人悄悄跟着我,有时个子高,有时个子低,有时胖有时瘦,有时皮肤黝黑,有时说一口方言,都不起眼,散进人海就找不到。但这些人有个共同点——我走到哪里,他们便会在哪里出现。“
“谁派的人?“
“你说呢?”郑小峰短暂地笑了一笑,把手放在桂梨落的脖颈,将掖在西装里的衬衫领口轻轻扯出来。
“他对我的每任女朋友、每个结交的新朋友都了如指掌,知道得比我自己都要透彻,我出门去,许多时候为了个人的隐私,不得不千方百计甩开他们才能行事。像这样的变态您还能想到第二个吗?“
他说话的样子若无其事,语调轻柔到近乎调情,简直不像抱怨,而是跟桂梨落说情话。
“你没反抗?可真不像你的脾气。“
“因为话说得早了,就没趣了。“郑小峰收手,用拇指拭去杯壁上的水雾,微微低着头,视线向下,”气球要膨到最大,炸开来才动听。假如一个人,让他快乐到顶点,事事都顺他的意,再把他从顶端推下去,你觉不觉得更好玩?“
桂梨落慢慢喝酒。她忽然觉得郑小峰不一样了,不像是平日里好操纵的、任性而渴望亲情的善良青年,她怀疑起了自己——能在汪和悌身边待那么久的人会是简单角色吗?
一年前,地方警局陆陆续续收到快递,运单上写着“宠物玩具仿真骨头”,本来以为是有人快递寄错地方,打开看后发现,里头用黑色塑料袋装着一副人类锁骨。
骨头每周寄来一副,一个月内已经确定了有四个死者,快递单上不留姓名,后面更是派路过的放学小孩送来,无法追踪寄件人。从骨骼的状况看,都死去了七年以上,最后的包裹中夹着一张纸条,直接指名一家九年前就已歇业的旅馆。
顺着旅馆追查下去,矛头直指商界的青年才俊,近年来风头正盛的房产大亨汪和悌。
一开始猜测或许是竞争对手故意陷害,但细查之下发现事情恐怕未必如此。在当年旅馆来来往往的员工中,一部分是出身于街上的流浪者,其中有三位死于意外,四个下落不明。上山旅游时坠崖,潜水时氧气不足溺死水底,煤气爆炸,这些员工无一例外都负债累累,购入了巨额保险,受益人都写了自己的伴侣或子女,而经过核实后,这些人表示并未收到保金,与死者也早已断去联系多年。
视线放回汪和悌身上,这个年青人经商的运气好得不像话,总能作对重大决策,好似上天庇护,而他的经商之路上最大的两个竞争对手,一个因为在上市前夕遭举报坐了监,一个因为服错了药中风,现在还在疗养院。
运气好到这个地步,就不能单纯归因于运气了。
然而没有证据。旅馆早成废墟,空无一物,既无痕迹,也无血迹,无从查起;坐监的和中风的,本来就无凶手,从何捉起。
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这一切真是汪和悌做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了这些之外,他一定还做了或者会做下更多的罪过,只要盯着他不放,总能有机会捉到他的把柄。
这个事后来交到桂梨落手中。她不算卧底,从警校毕业后,因性格受不惯约束,没有做警察,机缘巧合做了线人。
汪和悌警惕性太高,贸然接近的后来人他不会相信,身边美女环绕,也不缺情人,桂梨落本来没想好该怎么入手,在翻看汪和悌的资料中,一个人引起她注意。
郑小峰。
跟在汪和悌身边最久的人之一,跟着汪和悌白手起家,却在两年前放弃实权,只留公司股权分红,自我放逐出权力中心。要说是汪和悌把他挤兑出去,两人还时时在一处聚会,私交甚好,但实在捉摸不透他离开的缘由。
就收集到的资料来看,郑小峰沉默寡言,但性格冲动,时常陷入纠纷斗殴中,朋友不多,定期做慈善活动,日期往往在——桂梨落仔细看了看,在领到分红之后。这个人几乎把收入的九成都捐给各个机构,宛如资本的中转站,凡源源不断进到口袋中的钱,都源源不断从他口袋中出去。
桂梨落拿不准这究竟是出于善心,还是为自己也曾做过的坏事赎罪。但是看起来,这是个像样的突破口。
她以酒吧老板的身份与郑小峰熟识,试探着,解析郑小峰的身份。据说是父母双亡,家乡在西南部的一座小城市。不喜欢吵闹,不喜欢孩子,但对小孩忍耐度却很高。兴趣驱使者,有自毁倾向。渴望认同,渴望亲情,对周围事常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但遇到感兴趣的事就会插手。似乎有一定的道德水平。
经过后来的调查,桂梨落又得到了有价值的讯息,郑小峰的母亲并没有死,甚至能查到详细地址。她得到了控制郑小峰最好的圈套。
桂梨落成功了,一旦听说汪和悌曾经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他就受到极大冲击,没多久便投诚愿意帮忙,甚至决意抛却十一年的兄弟情谊;更何况他那么渴望知道母亲的下落,这就更是一层保障。
即便一开始有不安,觉得事情进展过于顺利,随着与郑小峰相处日久,桂梨落逐渐松懈下来。
这个年轻人好像的确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可是她真的不该这样轻易断言。
桂梨落在虎口撒了一撮盐,正想喝上一口酒,镇定精神,好好想想,郑小峰扶了扶眼镜,突然握住她的手,将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戴在她的手指。
郑小峰将嘴唇凑近她的虎口,舔去上面的那点盐,举起酒杯,将桂梨落的龙舌兰一饮而尽。
“桂警官,你总以为我还是个淘气的小孩子,就从没有想过,从一开始就是我寄出去的那些骨头吗?很开心你这么信任我,或者说不信我竟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装得这么好。多谢你帮我扳倒他,我真感激你。”
桂梨落一下子毛骨悚然,下意识抓住酒杯。
“开个玩笑,别介意。”他撒开手,和气地同桂梨落道别,桂梨落猛然发现这一刻他笑起来的神态,竟然与资料上的汪和悌十分相似。
“你放心,我不会食言。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一并献给你。”他站起身来,又想起来什么时候,弯腰在桂梨落侧脸说:“忘记说了,其实我母亲的地址,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冲桂梨落点头告别,走出了酒吧。
桂梨落坐在原处,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她转了转手指上松垮的红宝石戒指,这东西名贵得抵得上她数十年的薪水,她将戒指凑在眼前细细观察,戒托上的四爪留下细微的痕迹,像曾有人把宝石取下来又嵌回去。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烟杆,点燃了将碧玉烟嘴塞进口中,想道:“怪不得汪和悌不肯放手。”
郑小峰毋庸置疑是个危险角色,像汪和悌这样的聪明人未尝看不出。也许正是看出来才对他进行如此严密的监视。
但郑小峰的危险是内敛的,不知有意无意,他给人营造出易于被掌控的、温顺的假象,表面的顺从与内里的叛逆相结合,造就了他特别的气质。就像一面在推拒,一面在拉扯,冷酷的排斥中隐隐透露的脆弱感,更引人向前,把他彻彻底底收拢在掌心。
郑小峰不值得同情,他更不需要同情。汪和悌也不需要,他的路都是被过去的足印踏出的。
——不过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桂梨落也起身,理了理起皱的衣襟:反正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