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B面03车前英
姜节着实是个奇怪的人。
红发,圆脸,棒球帽,现年二十八周岁,面相却似高中生小鬼。做私人侦探的,但不喜欢出外勤,更喜欢用网络工具搜索调查。
两人在线打游戏时相识的,因为郑小峰技术好,姜节加了他好友,经常一同上机,姜节挺想同他现实碰面,郑小峰便开玩笑,“你要是能找到就来。”
本来是没当真的,某日要出门时,甫一推门,一头刺眼的红发便照进眼里,笑眯眯的眼睛,一边抓着脑袋一边说,“嗳呀,没想到真的找对了。”
这家伙通过以前郑小峰给发的一张照片定位到街道,便找到这一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栋楼?”
姜节自来熟地从冰箱给自己开一瓶橘子汽水,歪了歪头,“猜的?反正我一向运气好。”
他很奇怪,郑小峰对这样奇特的人事总很感兴趣。两人很快混熟了,郑小峰空闲时经常约他通宵打机,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郑小峰发现姜节确实有种天赋。猜拳、纸牌、十三点,各种游戏,但凡是涉及到选择,姜节能赢个十之七八。
或许还不仅如此。
郑小峰上午驾车出游,心不在焉地开到从前的旧旅馆,他和汪和悌最早的事业。下车,倚着车身抽了几支烟。
即便谷雨暂且不肯将录像交出来,汪和悌在公司财务上动手脚,非法转移资产、偷税漏税、构陷竞争对手,种种证据已经准备好,看来是到了离别的时候。
不至于到产生罪恶感,就如一把推倒堆了许久的沙堡,满足的同时亦有种空虚。好歹相处了十一年,按照一般观点看,即便不能做真兄弟,也是挚友,何必鱼死网破,可他极厌恶不死不活地拖着。
他是注重新鲜感的人,惯常凭兴趣与人交往,觉得没趣了就散了,从来都如此简单。
不久他重新上车,开往姜节住处,也就是在那时,姜节说从他身上传来不好的气味,问他去了哪里,这才有了探查旅馆的一行。
找到尸骨是偶然,撞破真相是偶然,报警却不是。
不管汪和悌有什么下场,郑小峰不认为自己要对他负责。敢做下的,就理应承受后果,这事对谁都不例外。
郑小峰在姜节家洗漱完才走,顺带穿走他一件风衣,当时天色已晚,天空如黑洞深不见底,大滴大滴落下冰雨。两人站在公寓门口告别,姜节把伞递给郑小峰,却见到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楼下的马路上。“你在看什么?”
郑小峰皱着眉头,语气古怪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猫?“
姜节顺着视线望去,路灯在雨雾中晕成温暖的光点,沥青路黝黑发亮,除了骑车路过的三两个行人外,街上看不见任何异样。“我什么都没看见。”
“算了,我走了。今天多谢你帮忙。”郑小峰心不在焉地道完别,走下楼去。
姜节原本留他住宿,只是郑小峰推脱怕有野狗上楼撕咬东西,姜节腹诽他住在顶楼的人,根本不可能有野狗登门。
他的想法不错,真正的野狗自然不行,不过野狗二字未必确指野兽。
郑小峰掸落肩头的雨水,五指插进额发向后拢,清晰地露出一张阴郁的面庞。“叮”一声回响,电梯门缓缓打开,遂一眼望见弓腿坐在门口的黑衣男人。
男人是双眼皮,眼尾下垂,嘴唇较薄,五官秀美,出去冷硬的轮廓和气质,单看眉眼很像一个沉默而知性的姐姐。
他仍是一身习惯性的黑色西装长裤,黑色诘襟上衣,纽扣整齐扣到喉结上的最后一颗,全身上下只有脸、手和一节颈子的皮肤裸露在外,在黑衣的映衬下如白纸一般。
与其说美丽,不如说整个人如同冥葬扎出的纸人,给人强烈的死气。
男人一直盯着电梯门外显示屏上跃动的橙色数字,因此门一打开,在郑小峰还没看见他时,他便笔直地把目光黏在郑小峰身上。
郑小峰走到跟前蹲下来,用手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你还不如一条狗听话。”
男人并不反驳,沉默地任郑小峰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印上指痕。
郑小峰掏出钥匙开门,体面到近乎严苛的男人站起来,面无表情跟着郑小峰进门。郑小峰一边走一边脱衣服,衣物向浴室散落一地,车前英甫沿着那些犹沾体温的衣服到浴室门口,跪坐下来,等待郑小峰洗漱,那姿态既像一头忠狗,又像一条立起的蛇。
他想到方才郑小峰侮辱性的话,将他跟狗作比较。
他不太觉得受辱,只有点不同意——像那种主人一回家,就在其怀中又舔又跳又摇尾巴的畜生,假使教会他们拨电话,难道它们能忍住不时时刻刻去听主人的声音?
晚上车前英睡在郑小峰床边的地毯,一睁眼便望见郑小峰垂下的手臂,车前英身子往前挪,轻轻地把鼻尖贴近郑小峰的手指,却不真的碰到皮肤,只是嗅上面令人心安的味道。
郑小峰警觉惊醒,懒洋洋地揉几下他头顶,收回手翻身接着睡去。
车前英侧身躺好,专心致志盯着郑小峰掩盖在被子下消瘦的身形,他向来失眠,由此竟获得神奇功效,酣睡无梦。
上班时间,他早起,提前给郑小峰备好早餐,自己却没吃的打算。
他进卫生间洗把脸,再回到厨房时,郑小峰嘴里叼着三明治站在窗口向下看,车前英立即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楼下空无一物。
“怎么不睡了?”车前英冷冰冰地问。
郑小峰收回视线,把咬了一口的三明治放回餐盘,直接坐在桌子上,端起牛奶燕麦喝了一口。“我闻见你在做饭,好香。”
“刚起床,应该饿了吧。”车前英一边说,一边给他剥起水煮蛋。
就是做这种家常事,他还是不苟言笑,眼睛是重睑,却稍微下垂遮住眼珠,单薄的嘴唇也是向下的弧度,怎么看都是冷漠而悍戾的面孔。黑色诘襟的衣物下包裹的身体隐有肌肉隆起的线条,他是做财务的,闲暇时也健身,练就了精干的身躯,并非文弱职员。
郑小峰对这一切视若未见,抓住车前英的头发把他扯向自己,车前英吃痛,并不挣扎,就着郑小峰的力度顺从地俯身仔细听。
“阿英,你会一直帮我吗?”
郑小峰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车前英如被大头针钉住的甲虫,整个僵硬,唯独嗓子传来沙哑的回复听起来颇为无动于衷:“会的。“
郑小峰轻声说:“大哥又派人监视我,还以为我不知道。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他头发有点乱。“车前英想。一绺落下来的发丝搭在眼前,稍微凌乱的头发让他多了一丝颓丧,好像他心情郁郁,生活得很不愉快,需要人帮他清理一些必要的障碍,否则很难快乐起来。
车前英非常愿意去帮他解决麻烦。
“之前叫你做的事还记得吗?“
“把原始账本备份下来,必要时交给你。我一直在做。”
“计划推迟了,暂时不急动手。在我开口前继续做下去。你知道风险…不要提前暴露,任何时候也不要跟他提起我,凡事小心。大哥是个谨慎的人。”
“我知道。”车前英温柔地说。知道把戏假如暴露,毫无疑问会被汪和悌暴露;如果郑小峰的计划成功,他也会丢了饭碗,或许会坐监。他从来都清楚极了,却毫不犹豫去办,好像任何无足轻重的小事。
郑小峰笑起来,两弯笑弧显出来,给他增添了独特的带着痞的帅气。他执起车前英的右手在自己脸颊碰了碰,“阿英,我真高兴有你在我这边。”
车前英的谢礼只这一句话就够了。他便好似一具空置的机器,胸膛中的火种被一句话引发,便热腾腾地燃烧起来,这具死人似的空壳也开始有温度。
他确然早就做好准备,因为跟郑小峰的来往,一开始就建立在种种不平等条约上。在他承诺帮助郑小峰推翻汪和悌、同时葬送自己的职业未来之后,他才或许准批时而跟在郑小峰身边,否则郑小峰是从不会加眼看他的。
在付出能付出的一切后,他得到极少的探望与谈话的机会,他们几乎不碰面,因为汪和悌会知道。他给郑小峰传简讯,即便对方基本不回,也觉心安。
这是彻头彻尾的不平等条款,但车前英毫无反抗余地,他像个被包裹在浓厚松脂中的昆虫,不费心做出抵抗的姿势,只待在松脂的包裹下变成精美的琥珀、一件藏品。
很难界定他和郑小峰的关系。不是朋友,更非爱侣。车前英生活在一潭死水,而郑小峰如烟花在夜空炸开,璀璨的一两点火星坠落潭水,便使沼气一轰而燃,蓝色火焰通天。
显然这不是爱情、友情、亲情或者更多,而是车前英单方面的执着,他跌跌撞撞追逐着这个快乐的疯子,使人生获得新乐趣,不顾后半生的前途后果。
陪伴早餐过后,车前英匆匆离开。他依旧穿得很讲究,纽扣扣到最上一颗,其实明明解开更能够显示他脖颈的曲线。
要做牺牲,偏偏放不下自尊,室内室外判若两人。在郑小峰看来当然有些可笑,但他并不置评,现在还不是能尽情胡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