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月见(四)
邬流儿很想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吃漂亮姐姐豆腐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手,随意理了理披在肩头的尾发。
看了四周一眼:“这地方,应该就是长卿心中的怨念之境了。”
白茫茫一片,像是被大片迷雾笼罩。金童玉女也没有进来,想来只有她和漂亮姐姐被允许进入了。
鸢儿只说她有办法送两人进来,却没说究竟是什么办法。
看方才她通体金芒的样子,总让邬流儿有些不好的预感。
温琅玉平静地凝视了邬流儿一会儿,移开目光。她没有多停留,迈步朝前走去。
邬流儿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摸着白雾走了一会儿,眼前逐渐显现出一个宅子的轮廓。两人越走越近,这宅子的模样便越发清晰。
刻着“南宅”二字的牌匾悬挂在大宅门的屋檐上。
邬流儿率先跨步上去,在大宅门周围搜寻一番,没有什么机关暗道,看上去就是一座普通的宅子。
温琅玉在她身边站定,目光扫过牌匾,抬手覆在门上轻轻一推。
两扇大宅门朝两侧张开,宅院正中的石桌石凳,正堂内的药柜案几都映入眼中。
这里的装潢和一草一木,都与她们在结界中看见的宅子一模一样。
邬流儿迈步朝正堂内走,温琅玉则从侧面的长廊穿过,朝后院走去。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地分头行动。
邬流儿心里又是一阵惊喜。
和漂亮姐姐也太有默契了吧?
离正堂内越近,邬流儿便越察觉到有人的动静。
还未等她跨步进门槛,便听到“咯噔”一声,紧接着便是瓷具摔落在地的声音。
她迅速迈进正堂内。
只见左侧的药柜旁,一个穿着青白色流水纹衫的少女摔倒在木梯旁,手边是一地瓷具的碎片,间或夹杂着一些药材。滚烫的热水浇在地面,冒着些微热气。
邬流儿认出来,这是鸢儿。
她快步跑去,伸手想要扶起她:“没事吧?”
可她的手像是碰到一阵风,虚无缥缈般从鸢儿的身体间穿过,碰不到实体。
邬流儿怔愣了片刻。
只见鸢儿合着眼眸,四处摸索着想要拿什么东西。那双手在划过茶具碎片时,被尖角划出一道血痕。
鸢儿吃痛地收回手。
她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可这一地的碎片对于她来说,想要整理简直难于登天。
邬流儿蹲下身,想替鸢儿收拾碎片。可她依然触摸不到瓷具碎片的实体,指尖虚幻地穿过。
恍惚间,仿佛邬流儿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眼前捡拾碎片的鸢儿渐渐化作一道雾白的残影消散,又在不远处的案几旁显出人形来。
鸢儿坐在案几边,摸索着桌上的药材。
她不能视物,端起茶壶来始终倒不进杯盏中。当她一手执杯,一手执壶,滚烫的热水便洒浇到她嫩白的手上。
她被烫得双手颤抖,茶壶杯盏落在桌面,热水流了满桌。
鸢儿捂着手上被烫红的肌肤,凑在嘴边轻轻吹气。
一边吹,眼眶一边泛起酸涩的红。
“长卿……你在哪里碍…”
邬流儿站在药柜边,看着那坐在案几旁缩着身子的少女。这么大的宅子,只有她一个盲人生活,无依无靠。
邬流儿来不及心疼这姑娘。
鸢儿方才呢喃了长卿的名字,也就是说,此时的鸢儿已经和长卿熟识了。
可是……长卿在哪里呢?
邬流儿扫视了四周一圈。
这里是长卿的怨念之境,意味着这是长卿所知道的画面。那长卿一定在某处静静看着,只是,她选择了无动于衷。
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呢?
连邬流儿这样的局外人,看见鸢儿这样无法照料自己的模样,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更何况……还是长卿?
“真窝囊。”邬流儿啐了一口,搜寻着长卿的身影,“不是那么想把鸢儿占为己有么?在鸢儿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1
也不知道长卿能不能听见,邬流儿纯粹是想开口骂她。
“冷眼旁观的人,有什么资格怨念她人。”
就在邬流儿四处搜寻长卿身影的时间里,鸢儿的残影已经变幻了许多道。
每一道残影,都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不顺和麻烦。
有好几次,屋外传来敲门声,可鸢儿踏不出门槛,总会在门槛边上摔得一脸灰,将身上磕碰出各种各样的伤。
长卿依然没有出现。
不知看了多久,天上渐渐阴云密布。
鸢儿照常坐在案几边上。这一次她没有泡药茶,手里拿着几株连根的月见,小心翼翼地剥下它们的根茎。
邬流儿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这几株月见被她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一柄木簪子上,嫩黄色的花蕊在木簪上轻轻晃动,散发着清淡羸弱的光泽。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呢……”鸢儿嗅着月见的清香,敛着笑意轻轻说着。
“她?”邬流儿疑惑,“是长卿吗?”
可惜,她说话的声音,鸢儿根本听不见。
屋外雷云密布,重叠交汇。几道电流在云层上酝酿,几欲朝人间劈下。
鸢儿将月见发簪放在案几上,面向屋外,似乎察觉到屋外的天气并不好。可她不知怎的,却对这天气有着执念般,站起身朝屋外走。
“等等,鸢儿,”邬流儿知道她很难跨出门槛,“屋子外有雷暴,别出去啊1
可她的手依然穿过鸢儿的身体,无法拦住她。
鸢儿一步步坚定地朝屋外走,踏着一阵阵闷雷宛如野兽般的嘶吼。她伸出双手,扶住朱红木门,抬起脚来试探着前方的门槛。
她喃喃着:“长卿……上一次也是雷雨天,长卿才离开我的。长卿一定会回来的……”
第一步已经跨出了门槛,她尝试着跨第二步。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开,闪电劈开重重迷雾,在正堂外的青石板地上劈出一道火光。
鸢儿受了惊,乱了步子,后脚一下便绊住了门槛,整个身子朝前方扑去。
她手肘磕在青石板地上,渗出血迹。她吃痛地撑着身子,依然倔强地抬起头,想要站起来。
“长卿——你听得见吗1
她强撑着,站起身,趔趄着步子朝外走。
“长卿——1
两侧的树木被雷电劈得焦黑,发出一阵糊味。
邬流儿眼见着她离那道劈出来的雷火越来越近,一时间心乱如麻。
鸢儿是盲人,看不见那团燃烧的火焰,可邬流儿没办法去阻止她。
邬流儿看向案几上,那支鸢儿精心打造的月见木簪。清淡的光辉一点点飘散着,在这阴暗的雷雨天依然明亮得像摇曳的灯盏。
她伸出手来,想要触碰月见草的花瓣。
细润的触感从她的指尖传来。
邬流儿眼眸微睁。
这只簪子,竟然是实体!
难道——这是长卿怨念的引导物什?
看了看在屋外摸索着呼唤长卿的鸢儿,邬流儿的思绪在心头纷乱。她咬紧牙关,拿起案几上的月见木簪,高高举起。
“长卿!我知道你看得见。”邬流儿没再朝四周看,攥紧月见木簪的力气却越发大了起来,“如果你不想后悔,不想看着心爱的鸢儿遇到危险,就立刻现身。否则,我就把鸢儿要送给你的这支簪子——彻底毁掉。”
四周没有动静。
邬流儿眉眼一沉,两手握住簪子两端,渐渐用力。这柄木簪已经有了弯曲的迹象。
木簪发出“咔”的一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海浪似的瘴气将正堂面朝大门的墙壁轰碎,从邬流儿的身后袭来。
邬流儿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周身被一道狂猛的疾风包围,哗啦啦扬起她的衣袍和尾发,让她眼前一片乌黑的迷乱。
恍惚中仿佛看见一双眼睛,那眼眸里散发着瘴气,可瘴气之下却是潋滟的黑眸。
长卿随着瘴气在她周身掠过,将邬流儿的模样印刻在眼底。
邬流儿视线朦胧间,只看见这长衫女子朝她颔首致意,眉眼间是掩藏不住的感谢与歉疚。
风声呼啸。她站定脚跟,任由残存瘴气掠夺她手里的发簪。
直到包围着她的这阵疾风散去,邬流儿才缓缓睁眼,看向前方。
只见被瘴气包裹的长卿,背对着她,一步步朝正堂外的雷暴天走去。那抹青花瓷纹长衫的身影,紧握着一支光辉羸弱的月见发簪。
她走到屋外摔伤的鸢儿身边,俯下身来,轻轻扶起鸢儿的臂膀。
在她们相触碰的一瞬间,这片怨念之境便像是失去支撑,渐渐消散。
长卿的怨念结束了。
邬流儿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长卿怨恨的究竟是什么,好在长卿愿意在自己的怨念中出现。她的出现意味着,她开始正视这份深重的恨意了。
或许是恨鸢儿,亦或许是恨因为某些原因而没能帮助鸢儿的自己。
可能……她自己的某次冷眼旁观,让鸢儿从她的身边永远离开了吧。
四周的建筑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一片掺杂了粉末的细粒。
浓雾涌入宅院中,将这一切逐渐侵吞。只几个呼吸间,这座偌大的宅院便消失在一片朦胧中。
邬流儿朝四处看去,方才的长卿和鸢儿已经消失不见,宅院也消渐为无形。她回过头,同身后朝自己迈步而来的温琅玉对视。
那人如一抹琉璃业火,静站在朦胧白雾之中。当那双无星无月的眼眸同邬流儿对视时,仿佛一瞬间,整个无形的天际都在她的瞳孔里,化作一丝微不足道的残影。
温琅玉转身,面向她。邬流儿识趣地朝漂亮姐姐走去。
“你找到了?”温琅玉问。
“嗯。”邬流儿点头,“是鸢儿做的一柄月见草簪子。”
温琅玉沉吟了片刻:“那只邪祟,把自己封锁在月见草里。”
“什么?”
邬流儿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长卿刚刚一直没出现,是把自己封锁在月见草里了?”
温琅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是默认。
她淡淡地抬眸同邬流儿对视。
“你叫别人名字的声音,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