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太阳西斜，几乎要被黑暗吞噬。
两人静静地走着。
黎冉好奇地看向四处，灯笼里跳动的火焰印在她眼瞳里。
见到一只雪白猫状的灯笼，她走不动了。
猫咪灯笼做得精妙，憨态可掬中带着些猫特有的机敏。
黎冉拿起细细端详一番。
“姐姐可要买下？”站在灯笼旁边的是一怯生生的孩童，眼睛如同水灵的葡萄，一眨一眨。
她身边还有许多灯笼，做工无一不精巧。
钟离宴也停下了，本来只是在等待黎冉，看到其中一盏灯笼后怔祝
随即他收回目光，伸出手，一锭银子落入女童手中。
女童双目微微睁大，连忙道：“不用这么多的。”
黎冉看向钟离宴，火焰照在他脸上，眉眼稍作柔和。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橙色光线的缘故。
见此，她蹲下，用袖口轻轻擦下女童面孔上的脏物。
女童瘦瘦小小的，一幅营养不良的样子。
“你收好。”黎冉眼里满是澄澈，语气温和，“你的灯笼很漂亮。”
女童不好意思地微笑，把银子小心地放到胸口。
“姐姐和——公子，想要什么便拿去，这个够买所有的灯笼了。”
也许是钟离宴身上疏离感太强，看上去又像翩翩公子郎，女童语气微顿，手也不自在地攥紧袖口。
黎冉注意到了钟离宴刚刚的目光，眼神示意。
他摇摇头。
黎冉婉拒，只是拿起猫咪灯笼，然后摸了摸女童的头。
夜色渐深，黎冉提着灯笼心情愉快。
反之，钟离宴有点沉默。
他思绪飘回从前。
那一日也是灯宵节，小钟离宴被关在宫殿里。
他小小的身子爬上院内的树，恰好可以望见墙外。
到处挂着光彩夺目的灯笼。
小钟离宴满是羡慕地看着，他出生至此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五彩斑斓，这些漂亮的色泽让挑花眼染上了光。
底下倏然传来交谈声。
他向下望去，交谈的人他认识，是守在宫殿门口的士兵。
平日对他冷眼无声的士兵此刻眼里满是温情。
“今早我家那小滑头说要做个灯笼，待回去就给我。”士兵语气骄傲。
另一士兵笑着，打趣：“你小儿我记得现在才这么高？真懂事。”
他边说边在大腿比划着。
“哪里，还不是前些天干坏事被我骂了，想着来讨好”
小钟离宴歪着脑袋，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是那么高。
他很久没见到父皇了。
他很想父皇。
原来可以送灯笼啊，看到那个平时冷脸的士兵露出笑容，小钟离宴眼睛亮晶晶的。
他悄悄地滑下树。
上次听送饭的宫女姐姐们闲聊，父皇在御花园举办宴会。
虽然没去过御花园，但在书上看过皇宫地图。
他要做个漂亮灯笼，送给父皇！
父皇一定会夸他的！
但冷清清的宫殿里哪有好看的剪纸，小钟离抿唇，最后拿着平日点灯的灯笼。
是白色的，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
他绞尽脑汁，灵机一动，伸出肉乎乎的手，拿起毛笔在上面笨拙地画了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
这个大人就是父皇，再加上点胡须。
到大腿高的小孩便是他。
小钟离宴满意地拍拍手，脸颊的肉鼓起。
只是画着画着，他眼神有点落寞，大家都说母亲死了，不然还可以再画一个大人。
作为稚龄孩童，小钟离宴画得其实还不错，虽然看着像是乱涂，但已隐约有人的样貌了。
况且他从没学过，只是看书跟着画罢。
灯笼画完后，虽然不甚满意，但是小男孩还是当作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拿着。
黑乎乎空荡荡的宫殿里没有人，守卫的士兵早以为里面的小皇子睡了。
就是此刻！
他弯着腰，从被杂草掩盖的不起眼狗洞里钻出去，还不忘用小小短短的身子护住灯笼。
成功出来！
小男孩看了眼背后深红色的宫墙，融入夜色，向御花园跑去。
每当夜晚睡不着的时，他就喜欢爬到树上看天空，漫天的星星很漂亮。
树是最好的掩体，他从没被发现过。
久而久之，小钟离宴也就摸清了士兵换班的时间，也发现了那小小的狗洞。
他在夜里撒开腿跑着，满心期待父皇看到灯笼的神情。
会是喜悦还是会夸赞？
父皇就此后会不会经常来看他？
夜风虽冷，心却是热的。
他来的很及时，宴会刚刚结束，皇帝等人正打算离开。
一个衣服都是褶皱，脸上还带着墨迹的小男孩横冲直撞冒到众人眼前。
“谁家的孩童？”一旁公公大声呵斥，声线又细又尖。
小钟离宴嘴抿成一条直线，把手中的灯笼抬起，眼巴巴看着为首的皇帝。
皇帝心情不错，摆手，只当是臣子迷路的孩子。
他笑得和蔼，看向灯笼，“给朕的？”
小男孩点点头，眼里是遮不住的喜悦，星光璀璨，像是要讨要嘉赏。
他五官精致如同玉琢，虽然顽皮把自己弄得脏乱，但眼神灵动，讨人喜欢。
皇帝弯腰接过灯笼，勉强辨认一番，随后捋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孩子画得真不错！该赏！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啊？”
听到此话，小钟离宴有点失落。
父皇居然不记得他了。
但又因为那句夸奖而快乐，他小脸粉扑扑的，小声羞怯地喊一声：“父皇。”
可等待他的不是父皇的怀抱，也不是欣喜骄傲的眼神。
而是众人面上的惊恐。
那个灯笼瞬间被甩到地上，人群惊乱。
小钟离宴看着被摔烂的灯笼，固执地望向皇帝，可只对上一双深深厌恶的眸子。
他们有着相同的桃花眼。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着。
“快！这个灾星怎么出来了？快来人1公公尖锐的声音响彻这片不大的空地。
很快，小钟离宴就被压回宫殿了。
风吹进宫殿，寒意弥漫。
“我不是灾星。”他短短的腿放在床上，伸出肉嘟嘟的手抹一把泪，“我没在哭。”
可他的声音抽抽嗒嗒的，奶音沙哑。
领口的衣襟被染深，凉凉的。
很快，小钟离宴就不哭了，美丽的桃花眼周红了，在白瓷的脸蛋上格外明显。
他止住声音里的颤抖，呢喃着：“我没有母亲。”
“也没有父亲。”
所以，不要再渴求亲情。
生来就是邪物。
天煞孤星，命运多舛。
钟离宴思绪收回，刚刚他看到了女童脚下一个灯笼。
上面画着一家人，简单温馨。
他给了银子，多看了几眼灯笼。
但他不想要。
黎冉察觉到钟离宴的低气压了。
她原本欢快的脚步变慢，像想到什么开口道。
“阿宴，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吗？”
钟离宴微愣，掀开眼皮，“嗯。”
面前是一片悬崖，前面没有任何遮挡物，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悬崖下方是湍急的瀑布，水声嘈杂入耳，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飞溅到空中，又落下。
满天繁星垂挂黑色幕布上，壮观热烈。
“如何？我上次无意走到，从未料到京城也有这样好颜色。”
黎冉眼波流动，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钟离宴眼里满是星星，眼前之景辽阔壮丽，一切好像也随风飘散，随之而去了。
他扬起脸，露出挺鼻薄唇，笑了笑，“甚美。”
瀑布的水珠落了几滴在两人的衣襟上，晕出几处水晕，水声很大，远处的人世声也被淹没，只余天地和身边人。
“这里怕是天上都比不过。”钟离宴扯了扯领口，长腿搭在草上。
黎冉听到侧头，恰好看到一滴水珠飞到他的泪痣上，如珠玉般的水滴顺着面颊流下。
她顿下，“神仙处比这还要美。”
像是起了兴趣，钟离宴嘴角轻扬，低语：“多美？”
黎冉抬起头，眸子有点复杂。
“难以形容，美到极致的东西看多了难免也厌烦，要我说，还是人间好。”
神仙不老不死，永生永世不灭，睁开第一眼就能预见未来万年种种，凡人生老病死，一生忙忙碌碌，倒也不错。
凡人羡慕仙，想过神仙的日子，殊不知那九天之上的仙也曾想去当个百年凡人，入轮回，好比过万年的孤独。
黎冉的父亲便是那个仙人，他撇下还小的黎冉以及翅猫族，自毁仙骨，甘愿下凡做个平常人。
黎冉不明白，凡间有什么好？
现在算懂得一点他当年所想了。
极致的孤独，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
但——父亲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她？
黎冉还记得自己不熟练地拖动着翅膀，想要拦下父亲，甚至想跟着一起下去，被槐树爷爷拦下。
无论她哭得如何撕心裂肺，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只有冷漠的背影以及——毫无留恋地跳下去。
“要我说还是神仙好，不用体会那些傲、妒、愤、懒、贪、暴、淫”
钟离宴轻缓的嗓音打断黎冉的思绪。
他笑着，虽然举例的是这些人性弱点，但语气平淡，不带情绪。
黎冉认真思考起来。
有些惊奇，“唔其实我觉得神仙也会有这种欲望的。”
她在心里极快地小声道，比如她，比较贪吃。
还有那些小猫儿，会争宠，互相妒忌别人的毛发。
槐树爷爷很懒，总是变成原型找一地站着不动了，不必要的话，根本不会移动一下。
月光像绸缎般的银光挥洒大地，绿色的萤火虫也冒出来，绕着两人打转。
时候正好，此景此人，气氛完美。
就是现在，黎冉暗自打气。
她偏过头，眼里璀璨，像是盛满星空。
“阿宴，很快就要成婚了，我很欢喜。”
说完，她伸出手心，一枚碧绿的耳环静静躺在上面。
听到此话，钟离宴也偏过头，语调悠扬散漫，“我也很欢喜冉冉。”
看到黎冉递来的耳环，一愣。
他垂下眼帘，伸手拿过，耳环上还带着淡淡的温度。
成婚。
不会成婚的。
他心中闷闷的，不明白为何有这种情绪。
转念一想，对了，可以不杀她。
毕竟黎冉的血如此有用，到时候关在屋子里，好生养着，可以天天见面，岂不更好。
这样想着，钟离宴心情畅快起来。
黎冉低头看了看手腕的红绳，还在，没有半点动静。
红绳是月老给的，提示黎冉任务是否完成。
如果完成，红绳自动消失，她也就可以准备离开了。
黎冉撇嘴。
男人的嘴果然都是骗人的，还说什么欢喜，结果这红绳结结实实地绑在她手上。
时候不早了，没成功，她有点消极怠工，想回去。
她收起眼里沮丧，摇摇微愣神的钟离宴，眼睛弯弯，梨涡浮现，柔声道：“时候不早了。”
“那我们回去吧。”
“好。”
又回到喧嚣的城里，此时不比刚才，人烟稀少。
很晚了，街上挂着几盏孤零零的灯，叫卖的小贩也纷纷收摊。
黎冉望向先前买灯笼处，地上树叶随风尘翻卷。
那个女童回去了。
她晃晃手中的灯笼。
上面的小猫画作古灵精怪，活灵活现。
正要走，黎冉蓦然望见树后露出一点点白，似乎是个灯笼一角。
“你看1
她抬头望向钟离宴，拉了拉他胳膊，走过去。
简易的灯笼藏在树后面，里面烛火盈盈，在风中闪着微弱的光，摇摇晃晃好似马上熄灭。
橙色温暖的光从里向外散发，照亮上面的画。
一家三口，和和睦睦。
看上去像是出自幼童之手，幼稚可爱。
钟离宴眸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那孩子竟然留下了，怕是看你喜欢。”黎冉轻哂，“要吗？”
他摇头。
答复和先前一样。
黎冉不理不顾，直接拿起，来到河边。
水波宁静，倒映出低垂夜幕上细碎的星。
她蹲下，把燃烧着的灯笼放入水中。
水里黝黑，纸头做的灯笼很快被浸湿，沉下去。
随之一同消失的是里面淡金色的光。
就好像陨石落下，在天际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最后泯灭于天地之间。
见钟离宴不动，黎冉碰碰他胳膊，笑道：“快许愿埃”
许愿。
钟离宴唇翕动，最终没有出声。
眼前的少女双手合十，闭着双眼，不远处三五孩童突然放起爆竹。
强烈的爆炸声传来，火光四射，照亮这片昏暗的天。
忽明忽暗的光落到黎冉脸上，她仍闭着眼。
明明很吵，钟离宴却觉得安静。
“愿阿宴平安喜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极致温柔的话钻进钟离宴的耳畔，带着缱绻。
他蓦然想到那双轻轻抚过自己皮毛的手，顺着脊背，一下一下。
黎冉微微停顿，温软的话淡淡落在他心窝，“愿白首不分离。”
话音落下，黎冉睁开眼，似有星星点点。
“阿宴许了什么愿？”
半晌后，他清越的声音传来，一字一顿，嗓音干涩，“白首不分离。”
他说完后，黎冉又不经意地撇眼自己的手腕，红绳好端端的。
算了，走了。
她大过失望，现在只想回去睡觉。
钟离宴遥望河对面。
刚刚放爆竹的小孩已经进屋了，唯留满地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