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灰白色
黑绿色的污水里飘着烂菜叶子和不知名的残渣,还没走近就问到浓烈的臭味。
顺着污水看过去,挨着墙根的地方有三只老鼠的尸体。野猫和野狗显然已经来这里光顾过,尸体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半,黑红的肉暴露在空气里,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的蛆。
一个还在读幼儿园的孩子正坐在老鼠尸体旁的竹椅子上,钻心地玩着手里的玩具,眯着眼细细看去,才发现他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只发霉的馒头,他正在把上面的霉点揪掉。
陈本熙踩在污水里,白色的球鞋上瞬间溅上污点,他却毫不在意,回头对安筱语招了招手:“来,就是这里。”
安筱语对他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在触及到污水前又停了下来:“没有别的路吗?”
“前门有个垃圾堆,你更不想靠近。”他对她伸出手,“来,走慢点,不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她点点头,拉住她的手,闭着眼踩进水里,动作尽可能轻,但是从水的尽头传来的刺鼻的腐烂味道还是让她干呕了好几声。
陈本熙默默地等她适应,见她缓和了,才带着她接着往前走。
他们要进入的这栋楼是一栋三层小楼,目光所能看见的窗户没有一个完整的,玻璃都是破碎的,破碎之处有些拿报纸或者海报贴着,有些则就那样破着,已经结了复杂的蜘蛛网。
裸露在外的砖墙是黑色的,靠近了可见厚重又肮脏的油渍,上面沾着误入其间的不明虫蛾,有些有手掌那么大。
“这里面能住人吗?”安筱语疑惑地问。
“每家都住着人。”陈本熙淡淡回道。
他带她走进了一个门洞里,踏入门洞,铺面而来的霉味和烟味呛得她直咳,她捂着嘴怯生生地往门洞里看去。门洞的那一头有光,光线里飘着灰尘,雾蒙蒙的。
哒、哒、哒、哒……一阵她从未听过的声音幽幽传来,她吓得抱紧了陈本熙的胳膊。
“是缝纫机。”陈本熙为她解释道。
“缝纫机?”她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嗯,做衣服用的,你没见过吗?”
“没……”
“我还以为你演戏的时候会见过。”
“没见过。”她本想解释,自己只拍过青春偶像剧,但是想想还是闭嘴了。
左转,进入一个同样无光的走廊,路过一家贴着白色对联的门,安筱语知道这家死过人,她在剧本里读到过,挂白就是死人了。
缝纫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安筱语确信这个声音就是从旁边的那扇绿色木门里传出来的。木门上的绿漆掉了不少,斑斑斓斓,上面用一张挂历纸写着“裁缝铺”。
陈本熙就停在这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哒哒哒的声音戛然而止,等了有三分钟,才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谁啊。”门的后面是一个女人,声音沙哑,带着疲倦和沧桑。
“祁妈,是我。”陈本熙声音爽朗地回道。
门被打开,一阵灰尘随之涌出。
安筱语往陈本熙身后躲了躲,歪着脑袋偷偷看着门内的人。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看起来五十岁多。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奇怪她竟在屋子里带着墨镜。
“你是……欢欢?”她有些吃惊地向陈本熙伸出手,陈本熙急忙扶住她往里走。
另一只手不忘牵住安筱语。
安筱语觉得眼前的屋子根本无法走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愈发浓烈的霉味从其间散发出来。屋子里一盏灯都没有,只有从外面投进来的一小束光,勉强照着脚底的路。
要不是陈本熙牵着她,要不是她答应陈本熙想来看看普通人的生活,她真的一分钟也不能在这里停留下去。
没几步就走到屋子尽头,那里有一台老式缝纫机。女人一只手扶着缝纫桌颤巍巍地坐下,另一只手将一直拄着的拐杖挂到椅子背上。
“她看不见?”安筱语小声地问。
“嗯。”
“欢欢,你跟谁一起来的?思思吗?”女人笑着问。
“不是思思,祁妈,这是我同学,叫安筱语。”
安筱语原以为她会大吃一惊,因为她觉得不论是谁都会或多或少听说过她的名字。
但是并没有。女人只是慈祥地对她笑问道:“是欢欢的同学啊,欢欢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没有。”安筱语急忙否认,“陈本熙很好的。”
“是吗?他小时候可闹腾了……”
“祁妈,别说我小时候的事了。”陈本熙有些不好意思。
女人果然不再多说,她起身走到身后的一口大红柜子前,打开门从里面取出一包饼干,说:“欢欢,你要带同学来应该跟我提前说一声,这来的还是个女同学,我什么也没准备,家里只有这个,你们俩分这吃吧!”
她说着,递给安筱语。安筱语犹豫地看了一眼陈本熙,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才站起身,双手接了过来。
“谢谢阿姨。”是一包苏打饼干,包装已经褪色了,翻过来看了看生产日期,已经是三年前的东西了。
“我其实是路过这里,所以进来看看你。祁妈,最近过得还好吗?生意还行吗?”
女人呵呵笑了两声:“谈不上生意,现在也没多少人买布料做衣服,只有邻居会来找我帮忙钉个纽扣,改个袖子什么的,都是邻居,我也不好意思收钱。”
陈本熙看了一眼缝纫桌上放着的一只碗,眼瞳震颤了一下。
“隔壁的孙姨一直还在照顾你吧!如果钱不够我给你。”
“你个孩子哪来钱呢!”女人握住了他的手,怜爱地抚摸着,“孙姨上个月出车祸死啦,她带着她孙子去买菜,她孙子才六岁,到处跑跑到大马路上,她去追,结果就给大卡车撞死了。”
安筱语默默听着,心头一颤。
可陈本熙却似乎毫无感觉,淡淡应道:“哦,怪不得我刚刚进来看见她家门上挂着白。”
“那是我贴的。她一死她家就没人了。也是个可怜人啊,老伴死的早,儿子几年前又查出癌症,没挨过去年冬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媳妇见丈夫没了也跑了,留下一老一小,现在她一死,就只剩个小的。”
“那那个小的呢?”安筱语小心翼翼地问。
“不见了。孙姨出车祸的时候后他被人抱走了,有人看见了,以为是孙姨家什么亲戚所以就没管,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人贩子,再去找哪里还能找到。”
“啊!”安筱语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陈本熙无动于衷,女人也只是叹息两声,只有她一个人在默默流泪。她从未有过这样压抑的感觉,从女人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座山一样砸在她的心口。
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吗?这就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吗?
吃饭睡觉都只是为了活着,可这样努力活着,生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如同蝼蚁一般,死了就死了,悄无声息,没有一丝波澜。
关于孙姨的话题就这样过去了,徒留安筱语一人悲伤。
女人问道:“欢欢,你父亲呢?你常去看他的吧。”
“前几天刚去看过。”陈本熙回道。
“嗯,记得常去,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也不能总是把他当敌人看待。”
“我没把他当敌人。”
“我最近心口一直疼,上次社区组织体检,我去问了一下,说有可能是心脏有问题……”
“去医院看看吧。”
“不去了,去了医院总会看出病来,看出了病又没钱治,瞎折腾。”女人笑了笑,“欢欢,我要是死了,不要葬在你爸旁边,他不喜欢我。”
“……”
“烧了,撒河里就行。”
“祁妈,你还年轻,不会这么早死的。等会儿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心脏疼也不一定是什么大毛病。”陈本熙的声音里带着哽咽,轻轻的,强忍着自己的情绪。
女人摇了摇头:“我不想去,要是死在医院里就糟糕了。”
陈本熙没有回话,屋子里忽然无比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车喇叭声。
陈本熙的手机震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信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站起身。见他起身,安筱语也赶紧站了起来。
“祁妈,我们先走了,等会儿还要去学校。”
“好,我送送你们。”
“不用了,你休息吧,我们自己出去。”
女人没有坚持,侧身坐在缝纫机前,任由他们离去。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安筱语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尽头,那束光照在女人身上,女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她快要死了吧。安筱语是这样感觉的。
楼外的世界,并没有比楼内好多少。狭窄的小路两旁,女人们坐在矮凳子上摘菜洗衣服,抱怨着菜价还有不安分的孩子,聒噪又抑郁。
一切都是灰白色,连天空也是暗沉的。
“小语,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你觉得你能忍受的了吗?”陈本熙忽然问道。
安筱语的心猛的坠了一下,问:“陈本熙,你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