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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泛黄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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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贤娘被来恩与听竹从破旧的搓衣巷接来“蒹葭苑”已是第十天了。

    起先她以为是女儿故意诓骗自己,怕自己再受伤害才把刻意把自己安排到了主家生活,继续做个搓衣婆子。

    谁知这家主人竟是绮月姑娘,绮月不但对她有礼恭敬唤她“干娘”,还将向阳朝南的大厢房收拾出来给她母女来住。又找来了全永城最好的眼科大夫帮她诊治眼睛,想来阿贤娘心中已是感激不尽,难于言表。

    只是她已过惯了贫苦日子,清闲自在的生活反而让她更不适应了。

    “阿贤,咱们娘俩虽是团聚,但你还要上学,那今后生活上的银钱该如何负担呀?”

    听竹凑到母亲身边,拉着她一双粗糙若荆棘的手说道,“母亲不必为钱忧心,我要上的是师范学校,本就不收学费的。何况姑娘说了,会一直供我到成家立业。就是将来不出息,她也会帮携我的。”

    “丫头,你的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许人?原先还跟咱们挤在破房子里,怎的一朝成了‘凤凰’就飞上了枝头了?”阿贤娘的嘴角上挂着笑意,又得意道,“人说养儿防老,你那早死的烟鬼爹爹多半做鬼了也想不到,他那几个儿子皆不争气,还不及你一个女娃娃孝顺恭谦。”

    “娘亲,咱们姑娘也是苦过来的‘可怜人’,她有今日是大少爷的眷顾也是自己的努力。”绮月在听竹心中份量极重,她更是自豪道,“如今她成了‘天后宫’瑜老板的私人裁缝,做一条裙子就能赚两三百块钱,而且还不用看人眼色生活。姑娘还想等从龚家拿回身契便寻一间铺子,大大方方的做生意,以她手上的功夫,假以时日定会在永城混出名头,站稳脚跟。”

    “那你的身契呢?”

    “姑娘说了,当日龚老爷亲口答应让她已以白银将我赎出,算作陪嫁丫头,待她与大少爷成亲也一并归还。”

    “我听得出来,她倒是个勤恳仗义之人,只是她嫁了龚大少爷,挣的钱也是人家的了,咱们总不能白吃白喝白拿人家那么多东西。”

    “娘亲,你不必担心,姑娘早就想到了这些,我平日帮她整理院子、收拾房屋,她便给我月银,比原先在龚家时挣可多得多的多呐。”

    “我也有一双手,也可以替姑娘效劳啊。”

    “娘亲劳苦多年,还是享享清福吧。”

    阿贤娘听到女儿每月都有进账心中便放下心来,但又道,“那日你开着汽车来接我时,可听见那些平日与我一同搓衣的婆子说道些什么吗?”

    “没有,我想她们已知道你再不会和她们一起劳作了吧?”

    “她们个个夸我好命,生了个既好命又好心的丫头,还知道心疼娘亲,风风光光接我离开那陋巷,入冬三月一双血肉之手再不用受冰水冻疮之苦了。”

    听竹将母亲抱在怀中,暗暗发誓要保护娘亲,再不能让她饱受摧残,更不能与她分离……

    ……

    阿贤娘是个闲不住的人,尤其是让她闲了十天以后。

    她手中帮听竹叠着洗好的衣衫,说道,“这身绸缎衣服可是你穿的吗?”

    “是啊,姑娘帮我做的,穿的可舒服了。”

    阿贤娘叹了口气,怏怏不悦道,“那自然是舒服,这么好的料子,价钱也一定好看吧?”

    “娘亲若是喜欢就拿去穿吧,姑娘给我备了好多件呢。”

    “你就只帮她打扫打扫屋子,收拾收拾院子就得了这么多好处,吃的用的都是上品?”

    “娘亲莫要再说这种酸话,您可是有意要离间我们姊妹吗?”听竹颇有不满,撅着嘴道,“您跟姑娘待了十来日,她可是计较嫌隙之人?您该不是跟着那些穷酸婆子待久了,也学会了这些寒碜人的说辞?”

    “我岂是那个意思,只是我闲着也是闲着,姑娘是嫌我眼盲也不给我安排差事,你一个人挣钱倒不如两个人一起挣钱。”阿贤娘说完,立即又害怕女儿生气,更是害怕自己说错话,再把自己送回那破旧不堪的搓衣巷去。

    如今的她早已习惯看别人的脸色说话,自然也包括亲生女儿,见听竹眉锁愁云,又道,“都是我这张嘴不会说话,你那姑娘是咱们的‘财神爷’,咱们巴结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生怨怼。”

    “娘亲,你就踏踏实实的住在这里跟着我过日子,女儿不会亏待您的。”

    “我自然是知道你孝顺,只是我一个瞎眼婆子,留在这里无劳无功,净吃白饭,我心中也是惶恐不安。”

    听竹这才明白母亲心思,原是生活所迫让她在搓衣巷辛劳半生,如今得了好日子,她却又怕了。

    “我同姑娘去讲,让她给你在府中安排个力所能及的差事,也好过你日日杞人忧天抱怨不停。”

    “好呀好呀,你给姑娘说,我除了眼睛不好使,其他的地方都能动。”阿贤娘被女儿说中心事,马上毛遂自荐道,“不如还是让我洗衣衫吧,姑娘的大少爷的尽可以。这里条件好,这点活已是恩赐我了,我定能行的。”

    听竹摇了摇头,对母亲的执拗她只感束手无策,只好附和,“好的,姑娘一定同意。”

    ……

    绮月哪里同意让阿贤母亲再做搓衣工的差事,她将听竹认作自己的姊妹,姊妹的母亲便是干娘,如何让长辈为自己洗衣衫,她可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奈何她也见到听竹左右夹击中的为难,而阿贤母亲目盲已无药可医,身体也每况愈下,太过辛劳的工作却不能让她来做,唯有安排她留在僻静安全的书房打扫。

    书房提前已被绮月收拾出来,架子上的书排列整齐,书桌上早已干净无物。绮月给阿贤娘一把鸡毛毯子只叫她每日保持房间干净无尘即可,其余之事皆不用操心。

    那日

    风卷残云

    冬日里最凄寒的一天,门前的树枝头上也已上了白色的颜彩,窗户上也糊上了一层哈气。

    听竹今晚的自习会上到晚上八点,绮月嘱托她要去吃些东西充饥,便又留了银钱给她装到包里。

    阿贤母亲听到“卡蹦”响的银钱声,心中便有了数。她今日打扫很是卖力,听着绮月在绣案旁穿针引线的声音断定,她一待便是一整天,更是心疼她不畏辛劳。

    书房的工作她亦早早打扫完了,便拾了一块抹布将书房的柜子擦拭一番,摸索着竟发现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那放在角落里的旧箱子,是个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樟木箱子。那箱子原是听竹在绮月住院期间从龚家带出来的,也是绮月唯一的行李。

    箱子看起来像是旧物,唯有锁头已坏。表面上还结了厚厚一层的灰,阿贤母亲将它擦拭干净,直到感觉自己手指无尘。

    收拾完成才觉得今日的工作没有白干,今日的工钱没有白领。她本有腰疾,搬提重物的工作早已无力,今日偏要勉强。就在她搬运木箱之时,却将锁头碰掉,只听有金属落地的敲击之时,她一时慌乱,手中一滑,箱子瞬间砸落……

    绮月闻声赶来,见一箱子的书稿皆被狂风吹散,片片泛黄的信笺伴着寒风的呼啸飞旋腾挪,唯独不肯落地。

    “姑娘,是我不好,非要去擦你的箱子,却把箱子砸坏了,让风刮乱了你的东西。”

    绮月拾起一页,才记起这些书信原是她在龚家那五年间思念龚绍汪时写下的心事,也是她一直未寄出的书稿。

    还好阿贤母亲目已盲看不见自己此刻窘迫害臊的模样,“没事,都是些废纸了,干娘不必在意。”

    绮月将书信一页页拾起,又将木箱子抱于怀中直径走了出去……

    越是想要忘记,偏偏越是容易让人忆起,那些往昔岁月愁都是她这一生中刻骨铭心的点点滴滴,半生幽怨半生痴望汇聚成了这一箱书信,一页页皆残留了她曾挥泪洒下的斑驳。

    龚绍汪有记日记的习惯,他也曾工工整整的写满了三间书柜,只是出国之前便已烧尽,他是铁了心要与“过往”断绝。绮月想到自己已与他缘断今生,若是强留这些“过往”便是更加深了与他的惦念,与人与己皆无好处。

    如此,不如狠心绝情将自己的那段蚀骨回忆全部燃烬,也好不复他念……

    一页一页,从冷白色的无命死寂到笔墨渲染上的百般柔肠,再到页页泛黄的干枯心事,尘封于木箱多年,最终焚于灰烬,唯留心间一处惹人疼惜。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片阵阵收不住,枕边的泪痕点点与雪声相逐,一时光阴颠倒,又在梦中记起他的面容。

    二人柳下对望良久,唯有泪眼婆娑,你不言我不语,似有无穷话未说,也似无话可言说……

    琐窗外,密雪沙沙,枕上泪撒如雨忽下,耳畔声阵阵,却不知是泪多还是雪疾?

    寒夜将摧,风雪添凉

    绮月拥着薄衾而眠,就连旁人的脚步声也未曾听到……

    ……

    龚绍淳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如今他有了牵挂,每日无论忙到多晚都要回蒹葭苑来看看绮月。

    照例先询问吴嬷嬷绮月可按时吃药,身体是否安康?

    他说是回家吃饭,也几乎都是后半夜了。绮月知他辛劳,即便他已在外已应酬过,还是每日在灶上给他留着一盅参汤。

    龚绍淳自感心中美妙,他喝着寡淡无味的参汤,却觉得比鲍参翅肚来的美味,也较葡萄美酒香醇,更是成了他心尖上唯一的“八珍玉食”。

    雪后入夜,遍地狼藉

    今夜龚绍淳吃的是“花胶鸡参汤”,他吃饱喝足后见绮月屋里竟还点着微微烛火,心想,“这么晚了,她却没睡,该不是在等我?”

    就在他满怀欣喜穿过回廊时,却被夹缝中一片带字的“雪花”所吸引。

    “秋雨泣泪,潇潇梧桐,念君午夜安好梦,勿笑我听雨断柔肠,满眼痴。”

    只见那页信笺略略泛黄,上书着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却是位深闺幽怨之词藻。而那笔迹却与写求救信之人相同,当然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少爷心中一时如秋雨般凄凉,他揉起这页信笺将它团成团,紧紧握在手心里。

    龚绍淳敲了敲绮月的门,虽怕自己多心,却还想留有一丝希望,只听无人应门,他便自行推开。

    却见她睫翘如弯,双目紧闭,眉头凝烟,似蹙非蹙,唯有眼角挂着晶莹的玉珠,而枕边却已湿透。

    那尚未燃尽的满箱信笺正大大方方的敞在龚绍淳的面前。

    龚绍淳从箱子里发现那厚厚一沓信笺,他一一拾来,全是绮月的笔迹。

    “晓星才过,夜梦君颜,自与君别一年又三月,却不敢忘,亦不能言,唯付心事于管彤,速速来念。”

    “玉盘莲座金华雪,一点青烟缕缕香,扫君炉前尘如土,可有金钗雪里埋?”

    “水晶玉簟晚来秋,焙茗不过三更后,雪沫乳花点谁名?困佛多予茶汤瘦。”

    “东阁经瓶白瓷瓯,又添新绿一壶秋。折梅未雪梅不开,空有干枝从前旧。”

    “起笔画山山不名,撒墨描水水不盈。遥寄公子题跋去,恐厌东风不放行。”

    ……

    此刻的龚绍淳尴尬于自己知道了绮月的诸多心事,心中不免猜疑道,“莫非是他们许久未见,她又腾起了思念?”

    “我活了这二十多久,亦见过无数女子,谈情说爱的皆有之,却无遇到一人如此痴心,也无收到一封长情信笺。”龚绍淳长吁了一口气,问道,“那人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忘掉那个家伙?而我呢,在你心中是何地位?还只是跟他有些血缘的替代品?”

    他自感在绮月心中,龚绍汪的位置实难撼动,任凭自己百般讨好,也终不能让她忘记故人。

    而她如今种种,却只是自我强迫,强行忘记前缘罢了。

    龚绍淳不敢再想,他怕自己吃醋,怕自己更恨龚绍汪几分。现下唯有静静看着绮月睡颜,再将屋中的灯烛吹灭,踽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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