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蓝衣裳
那天,我悄悄躲在大门后,一边吸溜着棒棒糖,一边透过门板上的窟窿,打算等爷爷门外扔垃圾回来,好好吓他一大跳。
一错眼,看到邻居薛奶在门外着急地直搓手,脸色苍白,怕是得病了。
薛奶平日里爱逗我玩,捏捏我的脸蛋,给我零嘴吃,我俩很对路。
害我有一段时间老觉得自己有点帅,因为薛奶说,“给奶奶捏一下,浪浪会帅一点。”
我顾不上吓爷爷了,开门叫“奶奶,奶奶。”
薛奶回头一看,一拍大腿笑了,“哎呀,还好碰到浪浪了,浪浪帮奶奶个忙好不?〞
“好呀。”
世上就没有一个小屁孩不是古道心肠的,能帮助大人是每个小大人的毕生追求,我也不例外。
“等下看到你小胖叔,告诉他,奶奶要穿蓝衣服,大皮箱最底下那件,好不好?”
“好!”我那时刚学会说整句囫囵话,小嘴整天叭叭没完,干劲大得很,逮个人就碎嘴,不烦死人不拉倒。
“浪浪,一定要记住哟!”
“记住了奶奶,要穿大皮箱最底下蓝衣服。〞
“真聪明〞,薛奶如释重负,朝我挥了挥手,还很时髦地做了个飞吻,“奶奶要先走了,咕的拜。”
真是个洋气的老太婆。
爷爷扔完垃圾回来,问:“大孙子,这是跟谁说话呢”?
“薛奶”,我吸了吸鼻涕,舔着棒棒糖,突然觉得有点咸。
爷爷吓一跳,斥道:“小孩不准瞎说,呸呸呸。”四下里瞅了瞅,抱起我就要关门。
我不乐意,哪说错啦,还让不让人说实话了…
我扭着身子,朝门外喊:“小胖叔叔,小胖叔叔…”
小胖叔面容挺憔悴,走上来捏了捏我帅气的脸蛋,“怎么啦,小靓仔?”
“小胖叔,薛奶说,她要穿蓝衣服,在大皮箱最底下。”
要知道,小时候我说话奶声奶气的,可好听了,不像现在这么有磁性。
可小胖叔一听就愣了,手一下子缩了回去,跟触电似的,眼睛瞪得比刚出笼的小笼包还要大。
爷爷拍了拍我屁股,对小胖叔说,“别听小孩子的,净瞎说。”
小胖叔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哎呀,我妈之前就老念叨,要穿那件蓝色衣服走。我这脑子,一忙就给忘光了…对对对,我得回家找找去。”
“浪浪真厉害,浪浪真乖,回头叔给你买巧克力吃。”
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浪浪,你是咋知道的?”
我指了指门外,说:“刚才,奶站在那儿告诉我的。奶的脸好白,是肚子又不舒服了吗?”
小胖叔牙疼似的看着我,喉头咕咙了两下没说话,冲我点点头,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了。
爷爷看着我,像看一只怪物。
我有点烦,就去挠他长寿眉。
后来据大人们说,薛奶那次走得急,是在家里咽气的。
但入殓时,薛奶一只眼睛老是合不上,用手合了又睁开,合了又睁开,怪瘆人的,把一屋子孝子贤孙急得团团转。
小胖叔也是抓耳挠腮,着急忙慌才走到门外透气,没想到被我瞅见,更没想到还解了大围。
说来也怪,蓝衣裳一上身,薛奶一直睁的眼睛一下子合上了,后头诸事顺利。
在场的人头一回见这种事,大为惊奇,咋舌不下,都说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儿了。
大家说,还是小胖叔懂得老人的心思。
事后小胖叔特意上门道谢,拿手在我小脑壳上摸个不停,好险没把并不茂盛的头撸秃了。
工人阶级出身的爷爷豪气盖世地摆摆手,说道:“小孩眼底干净,看到点啥也正常。以前你妈就对浪浪好,小孩子也跟她亲,也是该当有这缘分。”
我屁都不懂,就知道傻乐,大人高兴,我就高兴。
何况饶了好几大袋零食,在爷爷精细化专政下,吃了好几个星期。
夜里做梦,见到薛奶来了,穿着一身蓝衣,喜气洋洋地说:“奶奶穿上这身衣服,你大爷一下子认出来了,真多亏了浪浪。”
我嘿嘿直乐,屁颠屁颠地上前去,要掏薛奶的兜兜——她平时都爱把零食装在衣兜里,然后一件一件变出来逗我。
薛奶退开一步,说,“浪浪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以后你可不得了哦。”
后来才知道,薛奶那是疼我,不让我离阴气太近,担心对我不好。
这事过后,我的幼小心灵就开窍了,隐隐约约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过世的人,而我见到的很多“人”,其实并不是人。
很快地,我也知道该怎么从人群里认出鬼来。不象以前,以为在眼前晃的都是人,以为别人眼里看到的和我都一样。
普通鬼没有实体,身形发虚飘渺——不得不说,“阿飘”的叫法,名副其实,没法更形象了。
阿飘基本上都照不出影子,挺好认。
有实体的鬼少见,看起来跟平常人差不多,在阳光下也能有影子,只是气息多少与活人不太一样。
后来看了书,知道那叫鬼气,与人气相对。
鬼穿的衣服,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
我见过最早是汉代的。
读初三那会儿,在学校后的野亭里,看到穿着汉代服装的鬼,留着半长胡子,说是汉朝末年的人,当时世道很乱,只活了五十岁。
我猜大概是三国,就问见没见过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他们。
他挠了半天头,说在老家见过最大的人物就是张鲁,人挺和善,是张道陵之孙,五斗米教第三代传人,政教合一玩得很溜。
估计半长胡子死的时候,桃园三杰还没混出道呢。
哥仨捣鼓着各自的商业版图,编草鞋的编草鞋、当贩子的当贩子、杀猪的杀猪,搞不好还没碰上面。
即便出道了,那时候没有村村通,也没通网,信息闭塞。隔个百十里,都是两个世界。
谁知道谁去。
再细聊,原来半长胡子在世时,是个私塾的塾师,教孩子识字、习字,后战乱学生散尽,自己也死于贫病。
不过他一辈子醉心学问,死了也不想喝孟婆汤清空内存,浪费所学。就拼着不转世,也要继续做学问。
但我觉得,没那么容易。
应该是那个年头死的人太多,鬼差“人”手不足,忙中出差才把他给漏了。
半长胡子就这么一直在冥界边缘游荡,当了千年的鬼,也做了千年的学问。
“这两天听你们老师讲物理和化学,大有收获。”半长胡子的言谈与时俱进,早已与今人无异,毫无古语的味道,“早知道火药那么好用,我家后山上的硝石多的是,弄个滑轮…是吧?属实可惜!”
言下颇为自己后知后觉,未能及早掌握这么有用的学问,错过建功立业的机会大为惋惜。
依他意思,要早知道了,干出一番事业是没跑的,《三国演义》里,多少留下一笔。
得,敢情还是个好学上进鬼。
只不知在台上讲课的老师,如果知道窗外有位千年老鬼,天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专心求学,是内心充满感动,还是后背为之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