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风声（4）
大年三十，蒋明月去了蒋宁和路慧租住的地方。
柳萍不在，蒋合说今晚不回家，她转了一圈，饭厅前后左右都堆满了杂物，比家里更窄更小，蒋宁坐在房间里打游戏，明月站在房门口，看着他手边腾起的迷茫的烟雾，两个小孩坐在床上各自翻滚。
蒋明海不抽烟，也不喝酒，小时候的家里有饭香、书香、茶香，她也是曾被娇惯过的，明月记得有一年夏天她跟着爸爸出去聚餐，席间有几个叔叔并没顾忌，整个饭局烟雾缭绕，她被憋得满脸通红，因为怕不礼貌，所以忍着没有咳嗽。等蒋明海拉着她走出饭店，她才大哭起来，又哭又咳，一团糟乱，响亮的嗓门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蒋明海给她拍背的时候手足无措，路过的一位阿姨递了一包纸巾给他，还帮忙买了一瓶水来。
自那以后，蒋明海再也不敢带她出去。
明月至今仍然记得，因为当时的教师是不开放二胎的，生她时柳萍和奶奶都以为她是男孩子，冒着被下岗和交巨额罚款的风险生了她，但是结果有多让人失望呢，失望到曾经有一度她也怨恨过自己为什么没有让妈妈和奶奶如愿。
怀蒋合的时候，蒋明海和柳萍是不想要的，奶奶心软，又去找大师算了一卦，得知是个男孩，央求着把孩子留下来。
那次饭局是为了蒋合的，因为孩子不能挂在蒋明海户口下了，但是柳萍大着肚子进出之间总有人看见，如果蒋明海没了工作全家都该去喝西北风了。
明月的二手烟没有白吸，爸爸陪的酒也没有白喝，他后来被安排到乡下去教书，很远，周末才能回来，蒋合的户口则挂在大伯家。
屋子里冷冷的，蒋明月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哥”，蒋宁回过头瞟了她一眼，懒懒地应了一声。
她走过去，把他的烟掐了，“你别抽了，孩子还在屋里，也没有开窗。”
蒋宁“嗤”了一声，“我现在倒宁愿没有这两个孩子，自己都快养不起了，还养孩子？”
明月抱着大宝，立刻捂住他的耳朵，想到他还小，听不懂，又渐渐松了手。
路慧买菜回来，见到明月，匆匆打了个招呼，把东西塞到冰箱里，顿了顿，问，“你要在这儿吃饭吗？”
大宝正抓着她的肩膀，明月看见路慧的表情，温柔的心忽然就冻住了似的，她亲了亲大宝的额头，“不了吧，你们吃。”
“嗯，我还担心菜买地不够呢……”她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又问，“你接过妈的电话吗？我们的电话没接……妈的电话也不接了么……”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底气却越来越足似的。
“嫂子，你知道我接电话也帮不了什么忙的。”
蒋明月自私地发现，只要走得越远，心中那些沉重自然而然地就会被抛之脑后，她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迫不及待地飞向更高更远处，千重山、万重山，都在脚下。
“明月，卖房子的钱，一大半给妈去还钱了，可是还差很多，你哥哥跟人合伙儿开店又亏了，我们真的没办法了……明月，妈说你有私房钱，还有个很有钱的男朋友……你们能不能帮忙周转一下……”
蒋明月坦然地看着路慧，她想，生活真是一把刀，把曾经坚韧善良的人磨成了一块石头，并不圆润，砸到脚上，会疼，会流血。
她吸了一口气，“我没有私房钱，我在北京没有工作，还在上学，我也没有男朋友，帮不了妈妈和你们，对不起。”
路慧眼中的光就是那样一点点流逝的，然后变成了一潭沉默的诡异的湖水。
等了一会儿，她便走了，乘着地铁，又走了一段路，回了原来的家，爬上楼，在楼梯口坐了一会儿，那会儿没有一个人经过，团圆日，除了买菜和回家，谁会跑出来闲逛。
天色暗下来，她才走。
冰箱里有昨天买的菜，她匆匆焖了米饭，把菜码摆好，又转去客厅打开电视，手机丁零当啷响，明月划开看消息，林醒说她买了零食在储物柜里，叫她记得吃。
她又往下翻了翻，也有同学和朋友发的祝福，一一回了，她刻意忽略了陈续那一栏。
明月忙活了一阵，才歇下来。她没有什么节日仪式感，也不去看各种联欢晚会，尽量让自己把这一天当作平常普通的一天。
收拾了一通之后坐在客厅地上放着音乐拼乐高，音乐停了许久，她扭头过去看，屏幕高亮，陈续打了电话过来。
“怎么了？”她按免提，然后那端欢乐的声音在整个客厅漫开。
陈续回头看了看围坐着的人，他倚在门边，嚼着小朋友塞给他的软糖，听见声音后匆匆咽下肚子，嘴巴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新年快乐，给你发微信怎么没回？”
明月把电话放到耳边，窝到沙发里，“嗯，新年快乐。”
“问你，怎么没回？”
“这不是回了么？”
陈续咬了咬牙，“行。晚上吃什么了？”
明月盘着腿，扯了一条毯子盖着，听见那边稚嫩的声音叫他，小舅舅，有男孩有女孩，好不热闹。
她沉默了好久，听他用低沉的声音逗小孩儿，然后耳边撞进祝福声，“姐姐，祝你新年快乐，永远开心。”蒋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自动回答，“谢谢你一川，也祝你新年快乐，永远开心。”
至此，明月发现自己很扫兴，她在心里毫不留情地反驳着那些真诚的祝福——不会永远开心的，不开心才是生活的常态，永远都是骗小孩儿的，大人们从不相信永远。
陈续觉得她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于是他走到花园里去，周遭静下来，想认真找找证据。
他的声音里夹着残酷的风，“你怎么了？”
“没，谢谢，我睡了。”
话音刚落，明月立刻挂断电话，躲进房间里去，空调烘地她口干舌燥，脚却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她那一觉睡得不好，做了好几个梦，来来回回，惊起了一身冷汗。生物钟自动早起，又懒得动弹，索性倒在床上又睡了好几觉。
江沉眠被陈续拉去当车夫，俩人交替开，除了途中加油和补给休息，可算是马不停蹄了。到了人家门口，门铃按不开，电话也没接，俩人在楼梯间坐得蛋疼，好说歹说他才拉动陈续下楼去吃了点东西。又在附近小宾馆开了间房，倒头便睡了。
陈续没打通明月的电话，就找了林醒，她说人在，可能在睡觉。他脑瓜子转地快，立刻问，“她没回家过年么？”
“嗯，没回。她爸走了之后家里关系就不怎么样了。”
林醒也才从床上爬起来，听说陈续连夜开车回南京她是有些吃惊的，但是转念一想，陈续到底跟那人是不一样的，也就释然了。
“额……你过去干什么？你们家肯让你撒疯？”她好奇心满满，毕竟人家里管教甚严，一大家子人都得看他老爹和爷爷的眼色，而这种节日必定会要求他在家当当孝子。
陈续“嘁”了一声，心里记挂着明月，垂着眼睛敷衍了两句，“腿长在我身上。”
无心人对无心人，自然毫无乐趣。末了，林醒还调侃了句，“你这招千里追妻使得好，蒋明月可得心软了，算是摊上个宝了你，哎，我房间里有套，不带套的不是男人哈。”
陈续脸皮厚，但也不爱把这档子事儿挂在嘴边，“得了吧你，挂了。”
……
蒋明月睡醒，饿地前胸贴后背，起床烧了水，拿起手机准备点外卖的时候才看到陈续的来电记录，有昨晚的，有早上的，也有下午的。她点完外卖才给他回过去。
尚未开口，那人却直直抛了几个字，“给我开门。”
她诧异，压着心底奔涌的奇异的狂喜，走到门边。打开门来，果真看见他站在门口。“你怎么来了？你不在北京？什么时候来的？”
明月一连问了三个问题，陈续倒是不着急回答，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着她，然后热情的吻落下来，她被他推着往里去，门也关上了。
跟林醒打电话前，他其实只是想来看看她，如果她同意的话，他想跟她吃顿饭，散散步，但是电话挂了，他对她所有征服欲占有欲保护欲都涌了上来，急切地想要一个热切的拥抱甚至想要一个浓烈的亲吻，再深深地把她嵌到自己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