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女怨（四）
宋舟舟长得很有欺骗性，又贯会撒娇，旁人便只是对上那张俏丽的脸蛋就会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
师姐就是如此被她作弄了多次，偏偏那人一掉泪，她就会软下心来，沈珩总觉得师姐待宋锦过于好了。
少女像个被人抛弃的花猫儿似的，窝在乔霜怀里扁嘴哭：“乔姐姐，我的手断了，好疼啊。”
宋舟舟很久未曾和她如此亲密。
乔霜忽的想到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甜甜地喊着自己“乔姐姐”，只是后来就变了。
被她当做妹妹的小姑娘不再同她诉说心事，也不会在打雷的时候半夜里抱着被子来找她。
除了面对阿楚时，她会脸红，娇嗔，小女儿的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少女怀春，在这段感情中她将自己当成了敌人。
阿锦变得刻薄，也会同她耍心机，暗地里陷害人，只有在裴言楚面前，她还会喊自己‘乔姐姐’。
乔霜只觉得这段爱意来的汹涌莫名，不心寒是假的，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愈发恶劣，本以为会一直如此下去，宋锦又同以前一样了。
“你脸上都是泥，都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她下意识嫌弃道，说完了半句才觉得有些不妥，于是皱皱眉，将舟舟从自己怀里拉开，严肃道：“手怎么弄的？”
沈珩步子一顿，便看见少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声音委屈道：“刚刚同沈珩玩闹，从树上跌下去了，摔断了手腕，都怪他！乔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乔霜取出圣水，敷在她红肿的手腕处，又蹲下身处理了她脚上的伤口，清冷的声音传来：“阿珩竟会同你一边玩闹？”
宋舟舟的手腕以肉眼可见地消肿，伤口愈合得很快，她意味深长道：“姐姐有所不知，阿珩总爱同我一边玩闹。”
她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舟舟暗自对沈珩翻个白眼，蹲在地上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宋锦为了裴言楚也是费尽心思的，先是频频同女主示好，姐姐长姐姐短。那段时间，除了沈珩没人看清这个白莲小绿茶的本质，要不怎么说同类相吸呢。
乔霜重情重义，只要心里还念着那点好她就又把宋锦当成了单纯的小妹妹。
“彻底崩到大西洋去了，”宋舟舟自言自语，只是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刚刚想到了什么：“算了，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村子里的人正在准备晚饭，炊烟袅袅，其乐融融。
沈珩没去找乔霜，反而径自同舟舟坐到一处，将发带扯下来幻做一支白玉兰簪子递给她：“宋姐姐莫要生气了，我并非故意的。”
舟舟没接，先一步离他远了点，开口嘲讽：“你放屁，是不是想着拿它刺死我？”
沈珩没料到她说出这样粗鄙的话来，先是一愣，随即又笑道：“没有。”
“那你离我远些。”
沈珩仍是不动，盯着她脏兮兮的脸，瞳孔纯净不含杂质，他皱眉道：“好丑啊。”
“那我离远些，免得脏了您的眼。”
宋舟舟看上去是真的生气了，反正现在是不愿意同自己多说一句话。
“说笑而已，别生气了。”沈珩捏着发簪，靠近她，然后轻轻插进去，像是情人间的抚慰，之后才轻声满意道：“师姐喊我了，这样就好看了。”
刚刚沈珩眼里的杀戮毫不掩饰，宋舟舟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没在女主面前揭他的短。
她干巴巴笑道：“沈公子真是大度。”
沈珩脚步一顿，散落的头发挡住了他此时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明知道自己要杀她，为什么还偏要凑上来，看着柔弱可怜，脾气倒不小。
夜幕降临，村子里热闹非凡，像是举行着什么仪式。鞭炮声，敲锣打鼓中夹着的嬉笑，杂乱的铃铛声，一切显得诡谲又苍凉。
村民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穿着厚重的斗篷，全身上下裹满了绷带，只留下一双眼睛暴露在空气中。
几个孩童拉着手围着篝火转圈，嘴里唱着古怪的歌谣：“神女山上有神女，佑我沂泽降天雨；金矿土，银埂间，玉器宝石瓮中来……”
那为首的村民佝偻着身子，枯瘪的手指一样，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说出来的一样：“今日那异乡人又带了两个同伙，前天让他们跑了……”
他互地话音一转，用力一吸，空洞洞的眼眶朝身后慢慢走过去，脸上的绷带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咧嘴笑：“呵呵呵呵……没人啊。”
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裴言楚只觉得胃里又翻滚地难受，他屏住呼吸，暗道不好，这些村民实在太敏感了，即使用了隐身衣他们也能闻到你的气味。
“没人啊……呵呵呵呵呵……”那村民不断重复着，突然一个飞身朝他身后攻击，枯瘪的手化作森森白骨，他咯咯不停：“这呢，异乡女子，抓到你了！”
正是乔霜。
她被粗暴地扯出来，脖子上赫然几道可怖的掐痕。脑袋软绵绵地垂下去，面色容呆滞，眼白也被染成了墨色，还在往外散发着黑气。
裴言楚瞪大眼睛，心下焦急，实在想不清楚本该万无一失的计划为何变得这样，乔霜为何在此处，还被抓了。
他握紧手上的剑，刚欲发作就听见乔霜的传音：“阿楚，屏气敛神。计划有变，来不及多讲，你先跟着这些村民。我暂且无虞，只是中了低阶傀术罢了。”
乔霜黑洞洞的眼睛朝他这边望来。
傀术，实力越强大者越能将此发挥到极致，可控制人的思想，行为，并且看不出来，而越低阶的漏洞则越多。
比如乔霜的眼睛。
裴言楚稍放松，也不多问，就只是配合她。刚刚没注意，霜儿已经快解除了，现下看来，那眼睛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只是……
“副本里为何有傀术？”
“我怀疑这里还有其他任务者。”
她又道：“这个副本……好像升级了。”
宋舟舟没怎么吃晚饭，主要主角团的几人没动筷子，她也不敢吃。裴言楚和乔霜已经出去了，此时屋内就剩下了她和沈珩两个人。
还是要走剧情的啊，眼下男女主都打怪去了，她撑在桌子上有些无聊，想到这次的任务，便说：“沈珩，我想出去看看。”
没人回应。
待宋舟舟走近后，她才发现，房间内唯一一张床已经被霸占了，沈珩居然睡了？！
他眉头紧蹙，头发沾湿了汗水贴在两侧，面色酡红，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楚楚可怜的劲，还真成了小绵羊了。
宋舟舟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地吓人，她试探道：“沈珩？”
忘川河，黄泉路，摆渡人。
无数孤魂野鬼撕咬着少年的血肉，啃噬着他的骨髓。他披散着头发眼中含着讥诮的笑，河水被染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清脆的铃铛声传来，那紫衣少女就像暗夜的精灵，忽地闯入这样污秽的地方，少年有些难堪。
她笑得两眼弯弯，额头与他相抵：“魔族的少年都和你一样好看吗？”
沈珩的眼前像隔着一团雾气，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少女冲他伸出手，渐行渐远：“跟我走吧。”
梦中的感触是那么真实，那双手温暖，干净，沈珩不禁用力攥住她，将人扯进怀里：“别走。”
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拽，宋舟舟撞上了一处温暖的，她被紧箍着动弹不得，窒息感扑面而来，她使劲拍打着沈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断断续续道：“走，走你大爷！再不松手我就要被勒死了！”
少年的声音是不曾有过的温柔缱倦，他细语呢喃道：“师姐，别走。”
却见那少女的脸渐渐清晰，忽地又面目狰狞起来，最后变成了宋舟舟，她举起拳头冲他的脸砸过来，努嘴骂道：“谁他喵的是你师姐，傻缺啊！”
“……”
头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梦魇结束了。
沈珩睁眼，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扑在自己怀里的宋舟舟脸色胀紫，正胡乱打着他。
他动了动胳膊，声音还有些暗哑：“宋姐姐怎的又扑倒我怀里了？”
“明明是你还要抱多久，要给银子的！”
宋舟舟挣开他，大喘着粗气，差一点就嗝屁了。金手指没试过，万一真死了怎么办，关键时刻009当起了缩头乌龟。
怀中一空，沈珩调侃道：“我以为宋姐姐是喜欢在下的。”
她拍着胸口，为自己顺气：“少自作多情了，要不是看你发热了没人会理你的！”
自从那次拧断她的手腕后宋舟舟说话就越来越没顾忌了，原先那些可以奉承讨好的假客气倒是褪了不少。
沈珩古怪地沉默一会，将手贴住她的掌心感受着那刺骨的寒凉，夜色映进他的眼睛，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还在继续，宋舟舟只见他露出了半侧的小虎牙，笑道：“也有可能是宋姐姐毒发了呢？”
“反正你也不觉得疼痛。”
宋舟舟面无表情：“你个老六。”
“听不懂，”沈珩漠然，眼皮懒懒的掀了一下：“总归是些不中听的。”
“……”
“沈珩，”自暴自弃般，她又开口：“你能不能帮我解毒？”
沈珩觉得逗弄宋舟舟很是有趣，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反而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不怨我吗？”
宋舟舟是个乐天派，很少会有难过伤心愤怒一类的负面情绪。她以前觉得除了生死世间什么事都算不上重要，但上次的任务失败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内心都没什么太大的波澜，甚至觉得是种解脱。
这次就更不一样了，金刚不坏之身，还不疼不痒的。
宋舟舟回想起书中宋锦做过的事，诚恳道：“怨你做什么，更何况，我之前确实对乔姐姐做了许多坏事，下过毒，害她被抓弄伤了手腕，戏弄她掉入陷阱……你做这些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许是没想到她能这么坦然，沈珩倚在床头，手里玩着腰间的流云鞭，半晌，他看着那一抹红，似笑非笑地开口：“好啊，我给你解药，你便出门为我摘一朵外面的虞美人如何？”
裴言楚明明告诉过他们不要出门，可沈珩还是要将她推出去，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外面的情况。
也难怪，这样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放过宋锦做的那些事呢。
宋舟舟没有回答他，反而将头上的簪子摘下来，递过去，盯他半晌才露出一个笑：“我还是觉得你扎马尾更好看些，我有自己的梨花簪。”
沈珩身上烫的厉害，脑子昏昏沉沉的，良久他才接过了那支发簪，将它变回一个扇子，拿在手中把玩：“所以宋姐姐怎么想的呢？”
“不过虞美人而已，你可要说话算数。”
宋舟舟打开门，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手上的伤口别忘了处理一下，保护好自己啊。”
沈珩嗤笑，愚蠢，明明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会有闲心管别人呢。
当真是……会犯傻。
人已经走远了，他才道：“刚刚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