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也许是深明大义
2002年暑假
这世上总有一人,你见他第一眼时就再也不忍将视线拿开。
暑假里吃着西瓜的时候,程开陆打来电话,战战兢兢地说找安于心,外婆接的电话。
她,真的喜欢上他了。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在想着这个人。否则不可能只是接个电话而已,就充满期待,还有无穷的乐趣。
程开陆天南地北地扯,像是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样子。说如何去外太空种植物,外星人为什么要入侵人类的海洋,冰河世纪还会到来吗,甚至数学函数,物理公式,化学反应,他们聊的畅怀,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高中生,他们身上有无数的枷锁,明明处在最美的年华,却只能把青春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苦涩的奋战中,听信年长者的欺骗,而把快乐与希望寄托于毕业和长大。有朝一日跌跌撞撞地回过头,还要自欺欺人地说青春无悔、愿赌服输。
高中是最美的时光,即使桌子上练习册、卷子、水壶杂乱无章堆积成山,扔在地上或者挂在椅背上的书包千姿百态群魔乱舞,教室里许久不开窗而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一路弥散到门口,然而里面为了高考而奋斗的孩子们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样。在各自的题海里遨游,憋着气沉入海底去抓大鱼,偶尔华丽出场浮出水面,呼气吐气,教室里虽然没有水,但是他们却给人一种生动活泼游来游去的印象。
比如这些时候,传纸条说着谁喜欢谁,张罗着帮人精心设计一场表白,发呆构思替人代写情书,操场上叽叽喳喳给某个女生掌掌眼,帮某个男生吹口哨起个哄,更得心应手。
睡衣的轻松,独独只让他们轻松了,却没能让他们说出心里装着对方的小秘密。所以她依旧暗暗喜欢,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光明正大这一步有多难跨越。
她不是时西景,活得洒脱,喜欢程开陆的时候就光明正大地跟他说话,没有半点不自在,喜欢别人的时候,就当他是好哥们,还是落落大方。
而她做不到,哪一种都做不到。
高三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安于心在文具盒里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封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所以也不知道让它回哪儿去。
信纸非常好看,里面的文字很短,可能只是某部爱情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或者歌词。
她也不太确定。
青春期的懵懂、美妙且肆无忌惮,充其量就是写一封连情书都算不上的信,然而却饱含了全部的满心真诚和欢喜。
信封从里到外,没有一个署名。安于心粗略地看了一眼,偷偷塞进桌子里,她故意用冷淡的脸,和僵硬的表情,掩饰这份喜出望外。而转瞬一想,这也并非是什么好事。
对别人而言,是以石投水,一拍即合,而对她而言,是惶惶不可终日,喘喘不安。
在激动得颤抖和平静的外表之间挣扎,那时候她大概明白自己其实很能装,装的风平浪静,装的若无其事,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
从逸笔草草的字迹看,她大概知道是程开陆的杰作。像这样的东西她不是第一次收到,只是同样是情书,来自别人她就让它们原路返回,来自程开陆她就不一样地收起来。
后来她很多次回想到这个时候。半边明亮半边在阴影里的教室,她匆匆藏起程开陆送的表白信,而他一直在看着她,看她的时候心里满是失落。
如果那时候勇敢,他们之间会展开一场美丽的早恋。一同徜徉在阳光洒满的走廊,不去理会两旁尖叫和议论的同学,闲暇的课刻坐到校园的某个角落,一起笑看人生,坦坦荡荡。
她走过学校科技楼,过道墙上的毛毛虫标本完美地向人展示了什么叫生长,什么叫变化,令人拍手称绝,它变得美丽而让人大惊失色。
就像爱情,如果也能破茧成蝶,展翅高飞。
安于心又将信封拿出,两只手紧紧地抓握着信纸。无意识地使劲,抓得它皱了一些,而后小心翼翼将其合上,拉开书包的拉链,将它藏到了最隐蔽的地方。这是她再三思考后的决定。
这一整天,程开陆除了听课,时不时用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背影,又近,又远,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和偶尔转脸时一些微小的表情。
他期待着。
“安安,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怎么了?”蒋梅宜收作业的时候,在安于心耳边悄悄地问道。
吵闹的课间为她的紧张打起了最好的掩护,安于心皱着眉头,然后又微微地笑,有人说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想要装睡的人,大概安于心就是那个装睡的人吧。
“一文,帮我收下作业。”
蒋梅宜赶走安与之,坐到他的座位上,与安于心窃窃私语起来。
“是情书吗?我好像看到你低头认真地看着什么。”蒋梅宜的好奇心连同关心一起跑出来。
“不知道,看起来像是个歌词。”
“班长写的吧,他喜欢你,全班都看得出来。只有你自己在纠结这些不重要的。”
“什么是重要的。”
一瞬间,她面容寡淡,目光无神,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喜欢让人一遍遍在自己的耳边重复着一个信息,然后以此信以为真,而不去寻找自己的内心。
“哎,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喜欢你,是重要的吧。”蒋梅宜文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八卦的心,脸上漾开灿烂的笑容。
“他喜不喜欢我,我怎么知道呢?”
如果问安于心最讨厌自己什么,她一定讨厌自己像祥林嫂一样重复这些无趣无意义的问题。
“天,你感受不到吗。或者他告诉你他喜欢你啊。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可能缺少一些神经,要么就是多长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神经。”蒋梅宜打趣,然后又开口,“那你喜欢他吗?”
安于心陷入了沉思,脑海中一幕幕全是那天梦中弥散的蛋糕气味,安静的小婴儿,和“背叛”这个刺得她心痛的字眼,所以她永远也不想面对这样的话题,所以只会不自信地逃避。
程开陆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会去写这美好的无聊而该死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万一没有得到回应,自己有多懊悔。他不是唐突的人,苍天在上,黄土在下,从选纸开始,他就一点都不含糊,内容更不是堂而皇之。
只是在安于心看来,是读不懂,只要一个人想不懂,再明白和真切,都没有用。
是的,没有用。他没有等到她的回信,和任何的回应。
安于心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上课认真听讲,英语课上用流利的口语和老师对答如流,数学课上在黑板前思维敏捷迅速完成解题步骤,她越是这么无所谓,程开陆越是烦躁,甚至想到她红着的脸,和躲闪的眼神,都是一种折磨。
午饭的时候,他坐到她的旁边,气氛很奇怪,时西景和蒋梅宜和林一文说说笑笑,欺负着安与之,文景然时不时插话,只有他们俩不说话,她也不看他,故意低着头只是吃饭。
终于在物理老师的课上,她无辜的埋头做题,程开陆给她写了一个字条:“你为什么不理我?”
趁着物理老师脸朝着黑板的时候,他把字条揉成纸球,然后抛物线降落到安于心的书上,她往后看的时候,程开陆正微笑着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想到那个梦,弥漫着生日蛋糕的气味,飘散着彩带,和父母渐渐模糊的脸,然后她们家多了另一个孩子,是这些让她不敢再去看那个殷情的男孩子,不敢恣意洒脱游刃有余。
蒋梅宜问她,为什么不理他。
又是,为什么不理他。
安于心那个时候就懂得,没有为什么,可笑的是也没有不得不的理由。高中的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好学生的形象成为她无动于衷的幌子,她把这份无奈美化成自己顾全大局的选择。
她想象着自己站在程开陆的面前,与他面对面,她说着出师表里的台词,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程开陆深感欣慰,被这份深明大义感动得痛哭流涕。
深明大义。
只有她自己深信不疑,这是深明大义。对对方而言,只有失落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