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追逐
离开皇宫, 景晚月首先找到了周宇。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同周宇发火,质问他为何不听自己的命令,却把探查的结果告诉穆悠。
周宇跪下告罪, 痛心疾首地说自己违背上官罪该万死, 请景晚月随便责罚, 又说他本来也是坚决不愿, 可听到穆悠的理由之后,他实在无法不帮他了。
回家路上, 景晚月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周宇向他禀告的穆悠说过的话——
“事情绝不简单,若以公事论,这并非京城大营之职, 万一暴露,自景晚月以下, 众将官都要问罪, 唯有交给特别密务司才能免除后患。何况圣上本就派我密查乌兹使团,此事线索汇于我处乃是理所应当。”
“若以私事论,我则更该承担。我是景晚月曾经的爱人,是小发的父亲, 这些年来, 我却从未为他们做过什么, 实在惭愧, 实在不配。今次若是还置身事外,不能护他们周全, 就当真没脸活着了。何况如今景晚月有家室牵挂, 不适合以身犯险,我却不同,我独身一人,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怕。”
“周将军,我嘴笨,说得不好,但我与景晚月的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然后,周宇说,穆悠对他跪下了。
他居然跪下了。
他当年都不曾这样,如今高高在上,却心甘情愿地跪下了。
回到家,景晚月坐在卧房里,心中百转千回。
从锦盒里取出穆悠过去写给他的信,仔细看去,所有字里,的确是“晚月”二字最为工整漂亮,倾注了穆悠全部的心血。
那些随信附来的花瓣、草叶之类的小物已然干枯,轻轻一碰便掉落破碎,便如许多他物,皆极易改变和流逝,然而先人亦有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衰败腐朽亦能孕育出焕然新生不是吗?
整理好锦盒中的物件,他盖上盒盖扣好锁扣,推门出屋来到院里。
院里有棵高高的桂花树,三年前,他将穆悠送他的两身衣裳和一把匕首埋在了树下。
如今,他就站在那个位置上,曾经的一切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从未产生过的想法:如果当年他没有一走了之离开北境,他和穆悠后来又会怎样呢?
曾经的穆悠放不下执念,但终归随着时间的流逝放下了;
曾经的他放不下对穆悠的感情,但最后也放下了。
可见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既然如此,那么……
景晚月的脑海里又陡然出现了一个从来不曾产生过的念头,这念头令他惊讶,甚至有点恐惧,他连忙打住,攥了下拳头正要离开,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温和的呼唤。
“晚月。”
他慌张回头,只见穆眠秋微笑着站在那里。
“晚月,可否同你聊聊?”
穆眠秋是神龙体质,相比易于生育的白虎、朱雀二族,神龙族孕期尤为艰辛,何况穆眠秋眼下月份也不小了,景晚月不愿让他久站,便一起回到了偏厅。
“我听小发糕说了,他爹那边是出事了吗?”穆眠秋倚在软榻上问。
景晚月正在发愁,可巧穆眠秋就来了。穆眠秋聪慧细腻,又值得信任,景晚月再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所有。
穆眠秋听完亦颇为惊讶,思索片刻后问:“晚月,你当年为何会喜欢他?”
景晚月一愣,意外地看向穆眠秋。
穆眠秋温和地笑着,不紧不慢道:“先前我从没问过,但并不代表我不好奇,不过仍是但凭你的意思,你不想说便不说。”
景晚月垂下眼眸,搁在腿上的修长手指动了动。
“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卑微而骄傲,冲动而执着,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却很善良,不让人讨厌,还时不时地有些小小的可爱,而且其实很有本事,只是不走运,困于世俗,宛如璞玉蒙尘。我觉得他很特别,我欣赏他,同时也有些可怜他,不由自主地想保护、帮助他,想让他发挥所长、一展才华。看到他越来越好,越来越开心,我也跟着满足快乐。”
“那你后来为何不喜欢他了呢?”
景晚月又一愣。
他将头垂得更深,被睫毛遮掩的眼眸里流露出哀伤。
“是他先不要我的。所以我命令自己放下他,足足一年还多,那样煎熬痛苦,但我终于做到了。再到后来,我慢慢回想,他身上也有不少缺点,譬如易燥易怒、无理取闹、做事不考虑后果,旁人说什么都不听,总是一意孤行,尤其他刚回来京城那会儿,我是真地感到疲累,甚至有点厌恶他。”
穆眠秋点了点头,淡淡地再问:“如今他身上的优点还在吗?”
景晚月有点莫名其妙地看过去。
不待他回答,穆眠秋继续追问:“缺点又还在吗?”
景晚月内心登时猛然一动。
果然穆眠秋接着便道:“你看,你喜欢的地方他还有,你不喜欢的他通通改了,那么……”
“眠秋哥哥!”景晚月坐不住了,站起来一脸认真,像是想要说服对方,更像是要说服自己,“我们不是已有共识吗?我们都想过舒心平静、无波无澜的日子。”
“那是在没有更想的前提之下。”穆眠秋笃定道。
“眠秋哥哥……”
景晚月有些慌,穆眠秋抬手示意他别着急。
“晚月,我并非眼下就要逼你承认什么,只是瞧你挺纠结的,便说说我的看法,省得你当局者迷,一味纠结,失了分寸和本心。我还是那句话,咱俩看似相似,实际却很不相同,洒脱爽快一节上你不如我,这也就意味着,有些东西我玩得起也输得起,但你恐怕不行。倘若当真不行,那就不要勉强。”
景晚月:……
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最当初,山流和穆眠秋同时出现的时候,他觉得他俩差不多,非要比的话,应当是山流更厉害一些,毕竟山流年长,又有一身超群的武艺与道术;但渐渐的,他发觉穆眠秋似乎更加深藏不露,山流不如他;再到后来,他恍然明白其实山流相当天真脆弱,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知道,以穆眠秋之通达聪慧,年轻一辈里怕是无人可比。
他自己尚未看透想透,对方却已然条分缕析。
“晚月,那日我和小发糕被绑,我知道你哪怕是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救下我们。”穆眠秋说,“甚至就算没有小发糕,只我一个人,你依然会不计生死,对吗?”
景晚月点了点头。
“眠秋哥哥谢谢你。”穆眠秋十分郑重地说,“但我还是想请你想一想,你为何会为我不计生死?有为何会留下穆悠一人对敌?你不顾一切救我和不顾一切返回接应穆悠,是否是同等的心情呢?眠秋哥哥不要你的回答,只需你自己细想,自己老老实实地告诉自己就好。”
……
如穆眠秋所言,景晚月想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想通,一时间无比轻松,整个人终于重新焕发出了久违的光彩。
他甚至觉得自己变年轻了,就像十八九岁那时,一往无前、径自孤勇一样。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建平帝和家人说明了一切,而后准备行装即刻上路。
临别时,小发糕站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问:“爹爹你要干什么去?”
景晚月蹲下身,双手握住他的小手,耐心地说:“你爹正在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爹爹前去帮他,然后带他回来。”
“唔。”小发糕的眼睛眨了眨,说,“我也想帮爹。”
景晚月抚了抚他的脸颊,遗憾道:“可是你还太小。”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闹着要去。”小发糕有点委屈地垂下眼一扁嘴,两颊微微地鼓了起来。
“……发糕乖。”景晚月心中无比触动。
“爹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小发糕抬起眼,眸中满是期待。
景晚月鼻尖酸涩,“爹爹没办法说出准确的日子,但爹爹答应你一定尽快好么?”
小发糕很是失落,但仍懂事地点了点头,又说:“我在家里听祖父、爷爷、午儿伯伯、焉儿小叔叔还有眠秋叔叔的话,我每天用功,给冬瓜弟弟和眠秋叔叔肚子里的小宝宝做好榜样!”
景晚月听得难过极了,强撑道:“好,发糕很棒!爹爹也快马加鞭,争取早日把事情办妥。”
“爹爹。”小发糕张开小手抱了上来,眼圈狠狠地红了。
景晚月亦紧紧地抱住他。
自小发糕出生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
他曾经听过一句话,叫做“分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见”,从前他一直不甚明白,甚至觉得此类言语不过都是无病呻吟,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再次踏上前往北境的道路,一切是那么地熟悉,虽然还有一句话叫做“路长而歧”,但如今每行一步,他都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将曾经走错了的地方一点点修正,一点点拉回正确的轨迹。
十日后的黄昏。
大齐梁州边境,顺义郡漠林县月明村外的山道上,穆悠正坐着啃烧饼夹肉,忽闻空中一声清啸,抬头看,一只矫健的白隼在他头顶上荡了个圈儿,接着飞向道路来处。
穆悠心中一动,忽而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不敢置信的预感。
他站起身来,向道路那一边望去,不多时,一骑奔驰而来,马上的人一袭白衣背负银剑,身形高挑长发飞扬,正是他最喜欢、最想念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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