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相认
回到卧房, 景晚月问小发糕是否沐浴,小发糕想了想,说昨天刚刚沐过, 今天可以不沐, 景晚月便点了点头。
然而他并不知道, 小发糕的真正心思是, 他知道狗哥哥醒来之后就不会再住在他们家了,想趁现在和狗哥哥多呆一会儿, 而沐浴会占用掉许多和狗哥哥相处的时间。
只是他也并没有料到,如今这想法已实属多余。
侍从送来热水,景晚月与穆悠一起给小发糕洗了手脸和脚丫。
小发糕看着面前两个大人来来回回, 心里前所未有地高兴,问:“爹爹我今晚睡哪张床?先前狗哥哥昏着, 所以我和你睡屏风外, 现在狗哥哥醒了。”
景晚月笑了一下,道:“言下之意,你想和狗哥哥睡?”
小发糕与穆悠同时一愣。
紧接着,景晚月收敛笑容, 十分认真地说道:“发糕, 其实你不该叫他狗哥哥。”
“唰”地一下, 穆悠脸色通红, 整个人手忙脚乱地站直了。
这、这么直接吗?他、他又还没准备好。
可是话都到嘴边了,他得、得……
第一次做爹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孩子满意?那种高兴是应随性肆意表露, 还是应稍稍克制一下, 树立起爹的高大伟岸形象?
先前他只顾着考虑自己,根本没考虑到小发,万一、万一他不符合小发心中对爹的要求怎么办?万一小发只愿意把他当哥哥, 不愿意把他当爹,又……怎么办?
一时间,穆悠情绪炸锅,有史以来最为强烈的紧张不安令他不过数息就冒了浑身热汗,视线不敢移动,双手死板地贴着腿,脸上的肌肉也极其僵硬。
景晚月侧头一瞥,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
正在此时,小发糕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不叫狗哥哥那叫什么呀?”
他心里也开始打鼓了,他又想起了除夕夜,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
终归是个关键时刻,景晚月躬身摸了摸坐在床边的小发糕的脸蛋,深深吸气。
“发糕,你听爹爹说,爹爹此前弄错了一些消息,以为你另外一个爹爹早已去世了,但其实并没有,你另外那个爹爹一直还活着,不是旁人,正是……你的狗哥哥。”
景晚月说完便看向站在身边的穆悠,穆悠双唇紧抿双眼瞪着,完完全全地屏住了呼吸。
小发糕也极为安静,嘴巴轻轻张开,头仰起一点点,灵动的眼眸有些呆滞,渐渐的,漆黑的眼珠开始在景晚月和穆悠之间轮换。
卧房里热气腾腾,落针可闻。
谁都不再动,也都不再说话,直到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空气,陡然爆发。
“哇——!”
小发糕毫无预兆地闭上眼睛咧开嘴大哭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景晚月和穆悠顿时被吓到了,几乎同时坐到小发糕身边,一左一右,一个扶肩一个摸脑袋。
“发糕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呢?”
景晚月掏出巾帕凑到孩子脸前,仔仔细细地一边瞧一边擦,仿佛想从神情中看出些缘由,而穆悠则干着急,根本不敢说话了。
小发糕一听说他是他爹就哭了,还哭得这么大声这么难过,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完全慌了,而小发糕的哭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从只是哭变得开始一抽一抽的,脸色通红呼吸不顺,时不时地还咳嗽。
景晚月的眉心深深地蹙了起来,自打小发糕出世,这样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连忙把小家伙抱到怀里拍背顺气,哄道:“发糕不要急,慢慢缓一缓,爹爹在呢,有什么事你跟爹爹说,一直这样会哭坏自己的……”
越哄越心疼,景晚月手掌护着小发糕的侧脸,小发糕顺势扭身抱住爹爹,一边吸鼻子一边呜咽。
一旁穆悠手足无措心乱如麻,所有心乱之中,最最深重的便是自责。
与景晚月相识四年多,景晚月同他洞了房、生了孩子,给了他那么那么多,可他给予景晚月和孩子的又是什么?
伤感、难过、痛苦、绝望,只是这些……
只有这些。
穆悠的心疼成了一团,他咬住牙关双拳攒起,起身鼓足勇气道:“小发,你不要哭,我知道我不配……”
“不配”什么尚未说出口,小发糕就同时带着哭意大声说道:“呜呜呜我不哭我不哭!我、咳咳……有爹爹了,要、咳咳……要高兴!咳咳,狗、狗哥哥是我咳、是我爹爹……我、我高兴呜呜呜呜……”
穆悠:!!!
“小发……”
他的声音颤抖了,眼眸也颤抖了,他看看小发糕,又看看景晚月,景晚月亦是一副对小发糕的话语完全没想到的模样,穆悠登时又前所未有地激动了起来。
“小发!!!”他大喊一声,冲回床边坐下,双臂一张。
小发糕仿佛感受到了召唤,扭了个身,屁股还坐在景晚月腿上,但身子已经去到穆悠怀里,紧紧地抱上去了。
“呜呜呜狗哥哥呜呜呜……”
“小发……”
方才还劝小发糕不要哭,然而现在穆悠自己却哭了。
他紧紧搂着小发糕,下巴抵住那软软的小肩膀,闭着眼睛任凭泪水横流。
卧房里全是哭声,有清晰明亮的,有低沉克制的,水到渠成,融汇碰撞,所有情绪在此时达到极点,景晚月知道,他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这便是最好的相认吧。
曾经见小发糕长得极像自己,性情又极乖巧懂事,他便以为他的身上几乎没有留下属于穆悠的印记,可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不然。
小发糕亦有极为外放的天真烂漫与极其充沛的热情执着,只是因为他还太小,见得人少经的事少,体现得不太明显,然而偶然片刻,亦可见其中端倪。
这便是来源于穆悠血脉的传承。
甚至在他有时望着自己的时候,那种微微一闪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人的神情气质,亦有与穆悠非常相似的韵味。
他终究是他们俩共同的孩子。
景晚月递上手巾,穆悠接过来攥住,却不擦脸,只是越攥越紧。景晚月心中无奈,只好静静地等待两个人哭完。
大约过了一刻钟还多,哭声终于渐低,穆悠将小发糕放开,让他在自己怀里坐好。
景晚月去水盆里重新浣了巾帕,回来一人发给一个,一大一小的两个家伙已然能正常行动了,便各自拿着巾帕擦脸。
小发糕不太会擦,但动作极为认真,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瞧得景晚月心中温暖,抓起他的小手轻轻引导。擦完后,小发糕把巾帕交给景晚月,道过“谢谢爹爹”,便扭头眨着眼睛看穆悠。
穆悠也擦完脸了,顶着红彤彤的双眼和鼻尖与小发糕对视,渐渐咧开嘴露出傻笑。
“嘿嘿嘿。”小发糕也弯着眼睛笑。
景晚月便有点惶恐:不会大哭一场之后还要再大笑一场吧?!
“狗哥哥你是我爹爹了!”
还好还好,小发糕先说话了,景晚月松了口气。
穆悠深深凝望着小发糕,强调道:“嗯,我是,不是现在才是,是原本就是。”
小发糕点点头,“爹爹先前弄错了,以为你去世了。”
穆悠又“嗯”了一声。
“那你刚回来那时候怎么不说?而且那时候你都回来了,爹爹为什么还要给我找别的爹爹呢?”
方才哭过了,意外、激动、快乐、感慨等等心情扫去,小发糕现在的脑海里是一大堆问题。
穆悠抬眼看景晚月,景晚月不说话,只一副且看你如何应对的悠然神情。
穆悠就有点紧张。
他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想着说道:“因为那时候……因为先前我做了错事,做你爹爹不够格了。”
小发糕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做错事就要受罚!”
“嗯,对。”穆悠重重地点头。
小发糕挠头想了想,又问:“那现在够格了吗?”
穆悠一怔,这个问题,他不敢回答也不会回答,下意识再看景晚月,景晚月眼眸垂下,淡淡道:“如今你们既已相认,自然是够格了。”
穆悠心中蓦地一暖,小发糕也又踏踏实实地“哦”了一声,笑嘻嘻地看向穆悠。
景晚月道:“所以发糕你还要叫他狗哥哥?”
“当然不,现在要叫爹爹!”小发糕理所应当地说。
一句“爹爹”令穆悠浑身几乎沸腾了,然而小发糕话锋一转,一脸苦恼道:“可那样就跟爹爹分不清楚了怎么办?”
穆悠心想对,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景晚月便道:“一个叫爹爹,一个叫父亲吧。”
小发糕点点头:“好,爹爹叫祖父和爷爷就是一个叫爹爹一个叫父亲。”
“我觉得不、不太好。”穆悠目光闪烁,十分忐忑地小声发言,“父亲这个称呼太正式,感觉规矩森严的,距离也很……遥远,不亲切。”
他可不想让小发糕对他恭恭敬敬,他想他们像从前一样随意说话玩闹。
于是小发糕眼珠转转,计上心来,喜悦道:“我知道了,叫狗爹爹!”
“不行!”穆悠脸“唰”地一红,坚决拒绝。
景晚月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发糕却十分茫然,“为什么不行?先前叫狗哥哥,现在哥哥是爹爹了,不就刚好是……”
“不行。”穆悠捂住小发糕的嘴,多一句都不想再听到。仔细说来,“狗哥哥”多少带着几分憨厚可爱,他尚能忍受,可“狗爹爹”是怎么回事?!
“小发,你听我说。”他极其郑重地谆谆善诱道,“如果你把我叫……那什么,那你就是狗儿子,这不仅是骂我,也是骂你自己,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
景晚月实在忍不住了,低头大笑起来。
小发糕更茫然了,把两个爹爹来回看过,又使劲儿想了一会儿,再度计上心来:“那就叫穆爹爹?”
用姓区分总行了吧。
不料穆悠又摇摇头:“不好,姓穆的那么多,叫出来都不知道是在叫谁。”说着声音低下去,抬眼迅速瞥了一下景晚月。
没错,他就是在阴阳怪气地暗指穆眠秋,想占他儿子的便宜,没门!
景晚月当然意识到了,面色微沉,略有不快道:“发糕努力想了那么多,你都觉得不好,那你自己说一个吧。”
穆悠:……
他好像又惹景晚月生气了。他就是经常心快嘴快,克制不住,哎。
好好的温馨变作沉默,穆悠后悔,可是悔之晚矣。
突然间,胳膊轻轻一动,低头看,是小发糕的小手捏着他的袖口轻晃,扭过头,小家伙的双眸闪亮而充满期待,示意他说一个。
“不如就……叫爹吧。”他也想不出特别的,如果只是为了区分,一个字和两个字的不同应当就可以了。
“好。”小发糕立刻笑着点头。
穆悠顿时更加动容而后悔了。
他方才在纠结什么?小发是他的孩子,无论叫什么、无论叫不叫都是,他居然为了这些有的没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孩子,反观小家伙却是对他无比信任、言听计从。
“小发。”穆悠充满悔愧。
小发糕仰头笑着,脆生生唤道:“爹!”
“轰”地一下,穆悠宛如第一次打通了浑身经脉,晕乎、颤抖、酥麻,最终升华了。
他又将小发糕一把抱住,像个傻子一样大声喊道,“小发!儿子!宝贝!”
……
最终,穆悠和景晚月一起哄睡了小发糕,又趴在床边,将小家伙安稳熟睡后的小脸和五官认认真真地瞧了许久。
终于满足地转身离开时一愣,景晚月正抱臂倚在桌边,静静地望着他。
夜灯燃着,卧房温暖安宁,穆悠又紧张起来了。
“晚、晚月,谢谢你。”
景晚月摇摇头,“没什么谢不谢的,你本就是他的爹爹。”
穆悠攥住双手,鼓足勇气道:“晚月,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景晚月垂下眼眸,片刻后道:“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