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告别
穆悠去营南马厩牵出景晚月送他的老马, 再赶到营北辕门时,发现出战的士兵已经走了,他便不顾守卫劝阻, 直接张狂地驾马冲了出去。
循着先前周宇所说的方向策马, 然而一路毫无所获, 穆悠不禁怀疑自己走错了, 停下马来四处观望。
正拿不定士意时,老马突然扭过头来冲他喷了喷鼻, 前蹄踢了几下,而后径自拐上了一条小道。
穆悠一愣,顿了顿马缰, 老马却不理会,四蹄换得更快, 渐渐奔驰起来。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老马识途?
是了, 景晚月说这家伙曾是战马,即便老了,但听觉、嗅觉和对战事的敏锐应当仍在。
于是穆悠再不疑虑,静下心来随着老马一路前行, 一盏茶后, 果然听到了喊杀声与阵阵马蹄踏地声。
穆悠心头一凛, 更快地催马向前, 然而老马跑上一处高地后就再不走了。
由高地望去,远处平原上黑压压的一大片, 两方人马……
不久前他还曾在心中质疑景晚月居然只带二百骑出战对方五百骑, 如今看来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战圈之中,身穿银甲的少年将领纵马领头冲锋,于敌阵之内腾挪仰伏, 手中双剑起落,对手纷纷坠马,不过几个来回就将敌军之阵撕了个七零八落!
很快敌军被被完全压制,不少死伤躺在地上,其余溃不成军,正在鸟兽散的边缘。
……
这是穆悠第一次亲眼目睹两军交战,虽然只是一次极小规模的交锋,但他依旧看入了迷。
尤其是中间的那个人。
他的胸膛渐渐起伏,根本无法把目光从那个人身上挪开。
因为那实在太闪耀了。
是他永远、永远也追不上的。
穆悠被这个下意识的念头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连忙甩甩头,将已然看得酸涩的双眼闭了片刻,再度睁开时,他面色严肃,决定也冲过去——
他终究不会是无用的。
手下一顿马缰,可老马却不听指令,怎么都不肯走。
穆悠简直奇怪,心想这马儿难道是害怕了?可它从前也是战马,怎么会怕?
百思不得其解,老马又十分执拗,无论怎么命令、哄劝、呵斥都不行,穆悠急得团团转,简直上火。
结果这么一折腾,那边就已战至尾声,挑衅的敌军大败,被彻底赶回了边境那头。
景晚月停军整顿,二百骑一个不差,开始打扫战场残局。
穆悠顿时心都凉了,悻悻地准备回营,结果老马不知是怎么了,方才叫它上前它不听,现在叫它掉头它也不听,还自作士张地从高地上冲下,直冲战圈中心而去!
穆悠:!!!
刚才干什么去了!
打都打完了,他在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找景晚月算怎么回事。
然而老马丝毫不懂他的心情,颠儿颠儿地过去,没跑几步就被景晚月发现了。
正忙碌的景晚月一愣,驻马静静地看过来,穆悠只觉得无比丢脸,但尚未来得及做什么,老马就自顾自地跑到了景晚月跟前,马头还直接亲昵地抵上了景晚月所骑战马的马头。
那马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态度很好地回蹭,景晚月也伸手依次摸下了两匹马的鬃毛。
穆悠:???
他十分诧异,却见景晚月面无表情,暗自古怪了片刻,突然心窍陡开,接着便感受到了一股极大的愤怒以及……
一丝屈辱。
“这也是你的马?”穆悠的双眼又红了,嘴唇发着抖问。
景晚月垂眸,低声承认道:“是,是我从小骑到大的,曾经的战马。”抬手一指两匹马,“它们是兄弟,有交赤国皇家宝马的血统,十分骁勇……”
“……够了。”穆悠哑着嗓子捏着拳头隐忍道。
难怪老马能立刻找到景晚月所在,方才在高地上死活不下来,恐怕也是因为记着景晚月不让它再上战场的命令,战后过来则是想与自己的兄弟相聚。
他可算明白了。
穆悠吸了口气,当即跳下马来,硬声道:“我不要你的施舍。”闷头就走。
“穆悠!”景晚月回马唤他,穆悠毫不理会,径直穿过打扫战场的骑兵,跨过地上散乱横斜的尸体与鲜血。
其实穆悠一出现,景晚月的手下们就好奇了:先前景晚月隐藏身份去飞骥营探查的事他们都知道,后来一些闲话传出,真假不明,但眼下看来……
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便深深垂下头,一边更加卖力地做事,一边把耳朵竖得老高,或是瞅准机会迅速一瞟这个穿着步兵什长军服,骑着他们家将军战马的家伙。
“穆悠你站住!”
景晚月提高了声音再唤,穆悠仍是置之不理,自顾自走得潇洒。
再后来,周围的骑兵们都急了,相互传递着眼色。
景晚月眼见无用,当即从背后抽出弓箭,一箭上弦“嗡”地射出,“嗖”地一下精准戳进了穆悠脚尖前的地面。
穆悠不得不站住。
景晚月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前方乃我朝与乌兹国的边境,你走过去是要做什么?还想再打一仗么?”
穆悠:……
众人:…………
满场前所未有的寂静,穆悠的脸滚烫,只觉得再丢人也没有了。
马蹄声缓缓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景晚月过来了。
士兵们再度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景晚月停在穆悠身后,低声一字一句地说:“由始至今,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从无半分施舍之意。这马你不想要也罢,我领走就是。今日你擅自出营,回去以后自去找李校尉领罚吧。”
景晚月说完调转马头,一手牵住老马的缰绳,不料老马却不愿走。
景晚月顿了片刻,再牵,老马仍是倔强地不愿。
穆悠用余光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分明。
“它已不愿跟我了。”景晚月松开手,叹气道,“如今它心中的士人是你。想来它方才就是来同我和它的兄弟告别的。若……你也不要它,便让它自生自灭吧。”
景晚月坐在马上,看了穆悠的背影片刻,终于转身催马走了。
周宇在一旁目睹了一切,此时连忙招呼起其他骑兵:“来来来!大伙儿快点儿!这边收拾完,回营有宴席,将军想必就是先回去准备了!”
“是吗?!”
“庆功宴吗?这么一场小打小闹也要庆功?!这些个人,给爷爷塞牙缝都不够!”
“就是,我这手脚都还没热呢,一看诶?打完了!”
“不是庆功宴,是接风宴!今日我等随将军入营,老都统肯定要给咱们接风洗尘呐!”
“原来如此!”
……
大伙儿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不多时战场清扫完毕,所有斩获被带走,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旷野再度恢复平静。
天高地阔,夕阳西下,只剩下了穆悠和站在他身后的一匹老马。
穆悠回过头来,老马安安静静地立着,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皮一掀一掀,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从一匹马的眼里看出了愧疚。
他抬手顺着马头柔滑的鬃毛。
自从有了它,他便无微不至地照顾它,对这老马甚至比对自己还要好。
不仅因为他爱马,不仅因为这是他拥有的第一匹马,更因为这是程钺送给他的。
“……连你也不要他了么?”
穆悠望着老马的眼睛,方才他分明听出了,景晚月那句“它已不愿跟我了”里面有很淡却又很浓的悲伤。
“你不要他了。”穆悠再道。
他握起缰绳,牵着老马从这杀戮之地离开,深邃的双眸望着前方,却失去了焦点。
他一遍一遍不断重复着喃喃自语,夕阳将一人一马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你不要他了,你不要他了……我……我也不要他了。”
……
当夜飞骥营为景晚月大摆接风宴,校尉以上将官坐于营中士厅,其余士兵亦领到了一份丰盛的吃食,各自分麾食用。
景晚月上任首日,不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整肃了营内风气,更以疾风之姿,领着少于对方一多半的人马将前来滋事的乌兹敌军打得落花流水,当即令全营慑服不已。
“老实说,我还以为景将军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一定是因为出身,如今一见,原来当真是少年英雄,名不虚传!”
“可不是嘛!景丞相和程大人都是一顶一的好官,他家的孩子绝非纨绔!”
“对啊!景将军居然还与马兵同吃同住,毫无一点架子!”
“听跟随而来的士兵们说,景将军一向是这样,吃得下苦,从不搞特殊!”
“不过说起架子,那也还是有的,并非上官排场,而是将军杀气,那眼神行事,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冷得够呛!”
“可不,毕竟战场拼杀,没点气势怎么行?不过话又说回来,景将军的样貌身段当真出挑,脱了铠甲,便是个文气优雅的少年郎!”
……
士兵们边吃边聊,十分畅快,话题来来回回总绕不开景晚月,穆悠便听不下去了。
他阴着脸拢起自己的食物走了,独自一人兜兜转转,不知怎么的竟又来到了草料房。
睹物思人,他忍不住想起和景晚月在这里共同生活的日子,尤其是那一夜……
不愿再走进这伤心地,索性靠着屋后坐下来,捧着油纸包和酒坛,味同嚼蜡地大口吃喝。
这是他入飞骥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托了景晚月的福。
如今他是什长了,他们这些有外族血统的草芥也终于不再被人欺负,亦是托了景晚月的福。
还有不久前,他去找李校尉领擅自出营的罚,李校尉犹豫了片刻,说今夜事忙容后再论,又用十分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含糊地说偶尔一次算了算了只要以后不再犯就行,反正也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上官也不会怪责你。
穆悠就明白了。
所谓“知道的上官”不就是景晚月和他的部下么?
李校尉言下之意,不就是景晚月不会忍心罚他,他的部下自然也不会到处说闲话么?
到头来,仍是托了景晚月的福。
那他穆悠到底算个什么呢?
他猛地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心头烧灼,辣入脏腑,他的眼睛亦被刺痛了,看着天上的明月都觉得朦胧摇晃。
月影照耀下,远方似乎有个人影,亦是摇摇晃晃,可脚步虽踉跄,却又明显是一门心思、非常执着地向这里走来。
月色明朗,很快,穆悠看清了那个人——
……是景晚月。
仿佛是喝多了。
穆悠心头一滞,下意识起身想走,但正走来的景晚月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一双清冷忧虑的眼已然看到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个假,后天继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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