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补偿
虞忱拉开易拉罐的环扣,仰头喝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她怎么样?”
殷颓右手五指随意地提溜住一听咖啡,漫不经心地晃着饮料罐:“还能怎么样,不理人呗。”
虞忱闻言冷笑了一声:“还真是假清高啊。”
殷颓也附和着笑笑,但是什么都没说。
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殷颓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又仰头喝了几口咖啡。
但是喝了几口,他喝不完了,于是将咖啡一把塞进虞忱的手中:“帮我扔了。”话音都还没有落完,人就已经离开。
虞忱无言,一边慢悠悠地喝着热乎乎的咖啡,一边看向殷颓正在前进的方向。
方向的终点只有一个纤弱的人影,不算熟悉,但是令人印象深刻。
她走路的姿势有一点奇怪,好像跛了脚,与着她本就瘦弱的身影,看上去别有几分惹人怜惜的错觉。
“嘿!”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虞生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听到心脏“砰砰”不停。
“你要去哪儿?”殷颓那张好看的脸忽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虞生下意识抬手抚上心脏,那里依然惊惶未定。
她顺了顺气,重新迈开脚步。
殷颓不移开,只是顺着她的脚步往后退让。
看上去就像是在逗弄小猫一样。
“你还没说你去哪儿。”殷颓又问了一遍。
虞生的视线刚好跟他的身影错过:“去医务室。”
“去医务室干什么?”他又问。
虞生没有再回答。
于是殷颓就好像是才注意到她一瘸一拐的奇怪行走方式,颇为惊讶地说:“啊,你脚受伤了啊?”
“嗯。”虞生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那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
但是虞生的话音都还没有落完,对方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
“殷颓!?——”虞生吓了一跳,比刚才殷颓故意吓她来得还要更令人惶恐。
因为天气冷,很多学生都不愿意出教室,所以外面没有几个人。但虞生还是害怕引人注目,一边推了推殷颓,一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他:“殷颓,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很好听,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声色就更为轻细一点,有一种少女与生俱来的柔软。
殷颓面色略微严肃,虽然在笑,但不似之前总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意味。
“你跛着个脚什么时候才能晃到医务室?我带你去。”
话音刚落,他便颠了颠虞生,惊得她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深怕对方将自己摔下去。
殷颓力气本来也大,加上虞生轻得仿佛营养不良,他一路小跑过去,最后竟然都不觉得有什么劳累。
反倒是虞生,一路上担惊受怕。
不能怪她。
昨天晚上他们不欢而散,她难免有些小人之心,担忧殷颓会不会在半路上将她摔下来,好报复她。
现在看来,她的心真的太脏了。
长久处于污言秽语的漩涡中心,她的心也被染得不干净了。
看着鼻尖被冷风吹得泛红的殷颓,她心中升起一股子愧疚。
这世上除了妈妈,从没人让她心怀愧疚。
因为只有妈妈肯对她好,她也只对不起妈妈一个人。
如今第二个人,就是殷颓。
虽然前一天晚上他们不欢而散,但是现在看来,对方似乎并不记仇,甚至有和她交好的意愿……
她或许不应该总是莫名其妙地拒绝对方的好意。
又有另一个学生来医务室之后,虞生挪到了最里面的一张床上,脱下了鞋袜,开始给高肿的脚踝上药。
殷颓看见她右脚脚踝那一片又红又紫的惨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眉心微皱,看上去就像是同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你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
“昨天晚上。”
殷颓便回想起昨晚行李箱砸在她右腿上的情形。
他大概是没想到,这么卑贱又朴素的命,怎么还有这么金贵娇弱的身体,随随便便一个磕碰,竟然都伤得这么严重。
殷颓从她手中抢过药膏,作势要为她上药。
“不用……”她本来想说自己来就好了,但是却见殷颓已经蹲下身子,低垂着头,闷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声音很小,但是不妨碍虞生听清。
他也反应过来是败他所赐么?
于是她沉默着,什么都没再说。
殷颓将棉签沾了药膏,轻轻点在她受伤的地方。
凉丝丝,痒酥酥,与着对方小心仔细的动作,别有一种温柔。
虞生有些怕痒,棉签不小心划了脚脖子一下,她便条件反射一般往后缩了缩。
殷颓注意到,便停下动作,抬头问她:“弄疼你了?”
于是正好撞进了虞生疑惑的目光中。
她长得很好看,尤其是一双眉眼,线条明晰,轮廓清冷,乍一眼看上去,有如高山霜雪,淡漠疏离,但是认真凝望的时候,却又总是被对方那仿佛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温柔所俘虏。
她这样疑惑地看着某个人的时候,眼中有一种清白的茫然。
无知无辜,却又求知。
一时之间,他忘记了要说话,只等到虞生开口,才将他的思绪重新拉回。
“你不是虞忱的朋友么?”虞生问道。
虞忱不认可她这个妹妹,她也不稀罕虞忱那个哥哥。
殷颓反问道:“怎么了?”
“他不喜欢我。”虞生的言语神色都极为平静,就好像在说镜城的冬天又下雪了一样。
“那有什么关系呢?”殷颓依然是不答反问。
于是虞生就更为疑惑:“可你们是朋友。”
他们是朋友,他的朋友讨厌她,那么身为对方的朋友,不应该也一起讨厌她么?
殷颓重新低垂着头,好像是在故意回避她的眼神。
凉丝丝的药膏依附着棉签,继续在她的脚踝上留下痕迹。
“我又不讨厌你。”殷颓这样回答她。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的尾音轻飘飘的,就好像底气不足一般。
“可我们昨天不欢而散。”她没有给双方留有余地。
她还是太天真了。
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人间,世间的诸多好与坏,都是不能三言两语就说清楚的。
但是她非要追究缘由。
为什么要对她好?
为什么在昨天彼此不欢而散之后,第二天忽然对她好?
她不明白,所以她不断追问。
但是这样的问题,就好像是正中了殷颓的下怀一样。
他比刚才更为流利、也更为理直气壮:“我知道我昨天做错了事,所以我今天不是就来补偿你了嘛。”
——“补偿”。
虞生身子一僵。
她的意识空白了一瞬。
补偿。
这个回答是她不曾想过的。
殷颓低垂着头,认真为她上药,以至于她看不见对方的神色。但是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又格外真诚,真诚到仿佛是从心肺里面吐出来的一般。
就好像如果有人质疑这番真诚,那她就是心是脏的,见什么都脏。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了一阵子。
沉默的期间,殷颓已经将她药膏为她涂好了。
“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又正好对上虞生的眼睛。
虞生从他为她上药开始就一直看着他。
看得他莫名心虚。
“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殷颓的睫羽微微一颤,看上去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无辜。
和昨天晚上的恶劣少年判若两人。
见她不说话,殷颓话锋一转,问道:“还有别的伤口么?”
虞生好像这才回神,微微偏了偏头,对他说:“你是要跟我做朋友吗?”
“……嗯、嗯?”殷颓微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换成是以前,虞生或许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任由敷衍了事。
但是她难得如此执着地,又问了一遍:“我说,你难道是想跟我做朋友吗?”顿了顿,她故意语气轻讽地贬低自己,“跟朋友讨厌的私生女妹妹当朋友?”
她的目光太热烈又直白,以至于殷颓不敢直视,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他那还不算特别明显的喉结上下一动,像是满不在意一般回应虞生:“这有什么,虞忱不会介意的。”
虽然回答了,但依旧是模棱两可的回复。
虞生终于低垂了眼睑,那道天真又无知的眼神终于落下帷幕,殷颓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虞生开始穿鞋袜。
她记得大课间是四十五分钟,现在回去,应该也差不多了。
回想刚才并不算愉快的对话,殷颓对她此刻沉默不语的样子有些心慌和担忧:“你……脚上的伤很严重,还是请几天假吧?”
虞生系鞋带的动作并没有停顿:“不用了,过几天就会好。”
在虞生垂首看不见的地方,殷颓点点头,了然地笑了笑。
虽然身子很金贵,但好歹体质朴素。
因为要回教室,一路上的学生就多了起来,为了避免落人口舌,殷颓没有再抱虞生,而是扶着她回去。
他太高了,才十六岁,就已经有一米八,虞生微微躬了身子,只才刚刚到他的心口处。
他也不知道稍微弯点儿腰,直愣愣地扶着她,丝毫不照顾对方的身高,加上力气又大,以至于虞生总有一种被他拎起来的错觉。
这样让她有些不好行动,几次想开口,却又怕对方觉得矫情。
毕竟人家就是好心帮忙,要是再多提一点要求,未免有种蹬鼻子上脸的错觉。
于是虞生换了一个说法:“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能走。”
“大雪天路这么滑,你小心……”
“摔死”那两个字已经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呼之欲出,幸好他反应迅速,立刻话锋一转:“我扶着你要安全一点。”
虞生没再多言。
虽然她现在并没有特别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