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孽缘
虞生凭着自己身上的伤,终于进了虞家的大门。
她来不及收整自己的房间,想先处理一下伤口,但是佣人们似乎都不愿意为她服务。
右脚还有左手手腕都肿胀得疼痛难忍,她没有办法,只能跑到外面去,将就好像永远都化不开的雪,来为自己勉强缓和伤痛。
她之前在外面待了太久,身上本来就没有暖和到哪里去,一双脚就更是冰凉,所以将右脚插进雪地里的时候,还不算太难捱。
她右手攒好一团雪,将它敷在左手手腕上,肿痛的不适感终于缓和了不少。
她身上太凉,雪团过了很久才化开,旧的化开了,她便攒新的雪团,继续敷在手腕上,如此循环往复。
右手已经被冻得麻木又红肿,她看着指尖残留的雪渍,忍不住心想,第一天就这么难捱了,要是等上三年……
她想起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冷漠和无视,想起身为他好友的殷颓的辱骂和嘲讽,想起佣人们的不尊重,还有那个十几年都未曾谋面的父亲的无奈妥协……
她的目光落在雪地上,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
这些人还是太幼稚了。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她知难而退了,但是像她这样已经没有退路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挫折就退缩呢。
他们但凡狠心一点,恶毒一点,直接在她来的路上伪装事故杀了她……她就没办法再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但是他们不仅幼稚,而且软弱,不愿意铤而走险,也不愿意因为她这样的人而背负罪名。
他们想要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最后必然什么都得不到——
忽然,灯光熄灭,眼前的所有景象消失不见,她沦入一片漆黑之中,思绪戛然而止。
周遭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加狂妄,寒意也更为刺骨,周身的血液好似全都回流到了心脏。
于是她的手脚更为冰凉,最终似乎只有心口处那一个地方,还算是灼烫。
她缓了一阵子,收敛好情绪,才扶着阶梯起身。
她右手拎着一只鞋子,一瘸一拐地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
但是没走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本光洁的地板上印了几个残留了雪水的脚印。
她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处理一下,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收回了刚才那个念头,甚至还将敷在手腕上残余的雪团也一并扔在了地上。
地面更脏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继续一瘸一拐地上楼。
那就让佣人们再打扫一遍吧。
翌日。
虞生到虞家的那一天,刚好是周末。
也就是说,她今天就需要去学校报道。
她的爸爸不在家,虞家的女主人因为她的事情,搬出了这里。
她也忘记了是从哪里听来的,好像虞夫人说,什么时候那个私生女走了,她才会搬回来。
她当时听了只想说,何必呢。
继续住在家里,只有看到她的时候才会糟心;要是搬出去了,她便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私生女”,会一直一直糟心。
大人们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她喝下最后一口牛奶,下了餐桌。
幸好,虽然佣人们都不喜欢他,但还是知道他们之间毕竟存在一道虚伪的“主仆关系”,不好把自己的心思表现得太明目张胆,所以还是给她准备了日常用品和早餐的。
虞生整理书包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一封藏在厚重书本当中的信封。
她神色复杂地将信封再次拆开。
里面装的是一张银行卡,存着虞屏年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
她当时想,一个高中生,一个月能需要多少生活费。
但是当她查出余额为一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呆了一下。
什么家庭呢,一个月生活费一万块。
在那个发展落后的小镇,妈妈累死累活小半年才有的收入,被爸爸轻飘飘地打在一张卡里,还鄙夷地对她说:“这是一个月的。”
她只在卡里留了一千块,当作必要的开销,剩下的钱,全都转存到了妈妈遗留下的银行卡里。
她总要存一些,为成年之后被再一次抛弃而做打算。
她不会觉得自己用肮脏的手段逼迫爸爸就范的样子很卑劣,也不对这些钱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感到受之有愧。
这本来就是她应得的。
她的目光黯了黯,将信封重新装进了书包里。
等她完全收拾好之后,时间刚好六点四十五分。
但是等她到门口,原本要载她和虞忱去学校的车却不见了。
空气中似乎还有汽车发动时残留的声音和难闻的尾气。
她和虞忱一个班级,大概了解过他们是七点半开始正式早读。
她留意过,虞忱以前都是掐点进教室,一般七点才会走,所以她还专门提前了几分钟,就为了不让对方多等而感觉不耐烦。
但是没想到,对方的要求不在于“等不等”。
他压根儿没想带上她。
幼稚鬼。
她揉了揉还有些胀痛的左手,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喊了一辆的士。
换成是以前,这样做她肯定会心疼。因为打的对她而言很贵,所以她更愿意走路或是等公交车,能省一点是一点。
但是现在不一样。
她脚上有伤,公交车站离这里很远,她没必要加重自己身体的负担。
更何况,她的爸爸,不是欠缺这点小钱的人。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便出现一道袅袅白烟。
等到白烟完全散去,她叫的车也到了。
“0913”她坐进车内报了尾号,便将半张脸都埋进围巾中。
车窗上被蒙了一层雾气,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觉得有一阵恍惚。
0913……
妈妈的生日。
手机和手机号都是爸爸为她置办的,这样的尾号,她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外面风景模糊,和她的心绪同样朦胧,看不清楚。
真是……
孽缘啊。
但是虞生没想到这样的孽缘也能延续在自己的身上。
昨天还对她恶语相向的少年,今天就坐在她的旁边,对她笑得亲近友善。
她还能清楚记得,当她问出“你以怎样的身份来教训我”的时候对方那冷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神情。
怎么只才过了一个晚上,态度转变就这么大了?
“啧,怎么,不认识我了?明明昨天晚上还见过。”殷颓凑上来了一点。
虞生不是很想跟他说话。
事发突然,她还有些没缓过神。
她刚刚进教室的时候,依稀记得殷颓旁边是有人的。
虽然不清楚是谁,但位置并不是空荡的。可是等到老师给她找座位的时候,殷颓却忽然举手,说旁边没有人,新同学可以跟他一起坐。
老师当时愣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同意了殷颓的提议。
她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拒绝,心中虽然疑惑,却也接受了。
殷颓如果讨厌她,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坐呢?
答案就只有是为了更方便地欺负她。
她都已经做好被这位小少爷刁难的准备了,但是对方的态度却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你吃早餐了吗?我给你带了红豆面包。”说着,殷颓将东西推给了她,又放了一瓶牛奶在她的桌子上。
虞生下意识朝虞忱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坐在他们的左前方,从虞生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对方明朗的下颌线,还有盯着作业本的沉静目光。
另一张好看的脸忽然出现,遮挡住了她望向虞忱的视线。
“我在跟你说话,你看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金贵公子的傲慢,还有一点被忽视的委屈,被少年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会让人觉得麻烦,心中反而还生出几许愧疚。
虞生垂下眼睑,目光落回课本上,一边在新拿到的课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回应他:“没有。”
殷颓好像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漠,反而又往虞生那边凑过去了一点。
“诶,你字写得真好看啊。”
口吻之真诚,仿佛是从心肺里面吐出来的一般。
并不是他夸张,虞生的字的确写得很好看。
标准的行楷,还有一点个人的书写风格,看上去就更有韵味。
虞生看了一眼他桌上大开的课本,淡淡地回应道:“你的也好看。”这种商业互吹,她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接触了。
只是她倒也没敷衍。
殷颓是贵家子弟,虽然过于张狂的性格难免惹人争议,但是个人能力还是非常优秀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专业的书法老师教他写字,他虽然不乖巧,学得稀稀落落,但好歹人聪明,认真写的时候,还是有那么几分韵味,尤其是写毛笔字的时候,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笔者的性格之张狂倨傲。
然而对方却抬手将课本上的字迹都盖住了。
这只是一个小动作,正在认真看书的虞生并没有注意到。
殷颓沉默了一会儿,虞生本来以为他终于消停了,但是没想到,几乎是下一刻,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刚来,我们已经学过了好多课时,你能跟得上吗?”
虞生没有抬头:“我尽量。”
“你以前的那个学校教到哪里了?”
“不知道。”
“……什么意思?”
虞生的声音更轻了一点,但也没有避讳:“中考耽误了,没上高中。”
其中情况复杂,但是她一笔代过。
她并不是很想跟一个前一天晚上才不欢而散的陌生人倾诉心事和秘密。
殷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默默退了回去。
他看得出对方不愿意多说,所以他也够聪明,不去多问。
只是不过一会儿,他又重新凑了上来,却是换了一个话题:“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门口那面墙上贴着的成绩排名,很是骄傲的模样,“我可是第一名呢。”
虞生终于抬头看他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人不可貌相”,但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殷颓身上,她还是难免惊讶。
毕竟他看上去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金贵少爷,别说成绩第一,他就算肯坐在教室里好好学习,大概都算是给足了老师面子了。
殷颓见对方这样看着自己,又问:“怎么,你不信啊?”
虞生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埋头看书。
“谢谢。”
两个字,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绕着耳廓轻抚了一周,然后缓慢地落在心上。
殷颓微怔,终于彻底安静,老老实实地看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