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妹妹
虞生从司机的手中接过自己的行李,道了一声谢。
司机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看她,径直离开了。
虞生也不在意。
她带着行李箱站在紧闭的别墅大门之前,心想里面的人什么时候能来给自己开门。
她知道这一整个家都不会欢迎她,但是现在她走投无路,这是唯一的出口。
寄人篱下非她所愿,等到大学……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多分钟。
现在正是凛冬,虽然雪已经停了,但是空气又冷又干燥,一点都不温柔。
风将她的脸吹得有些麻木,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又将围巾往上扯了扯,聊以获取些许温暖,抵御寒风。
又站了几分钟,虞生觉得脚有些疼了,索性直接坐在行李箱上面等着。
行李箱高三十寸,加上她很轻,所以看上去还挺轻松。
白风一直吹彻,细雪终于开始飞落。
她想,如果再没有人来给自己开门的话,她可能就要变成小雪人了。
她要一直等在这里的。
要是这时候走开了,她以后可能就更不能被这里接纳了。
但是幸好,没有等太久,有另一个客人来了。
这下,里面的人总会来开门了,然后顺便将她也带进去。
后座的车窗被放下来,露出里面的人一张陌生的容颜。
少年生得极为好看,是虞生这平淡的十五年以来,所见过的唯一一张能够将她的平静湖面惊起涟漪的脸。
虞生以为是等到了救星,但是没想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虞叔叔在外面的那个私生女?”
私生女。
——偏偏是这么一个具有侮辱性的词汇。
看来对方对她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恶意。
但是这本来就是事实,即便对方不喜欢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于是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将下巴更往围巾里面缩了一下,看上去却好像是在承认自己的“罪行”。
车内的少年笑得更恶劣了几分,仿佛嘲笑一般,道:“哑巴?”
虞生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默认的话,对方是不是还能出于某种对弱者的同情而不这样咄咄逼人呢?
她吸了一口气,准备否认,但是对方直接开口说道:“还真是个哑巴。”
语气不像是同情,反倒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果然,对方的下一句就是:“果然是外面的野种,遭了报应的残废。”
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干净精致,连声音都是好听动人的,但是说出来的话,竟然又是这样与他格格不入的肮脏。
但是虞生已经见怪不怪了。
以前和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经常听见这类的话了。
一些人看上去粗俗鄙陋,那些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似乎不足为奇;但是一些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他们依然会这样说;甚至有一些人,他们最开始还对妈妈示好,但是在妈妈明确拒绝他们之后,也加入了辱骂她们的行列中。
她已经习惯了。
所以她依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默默从行李箱上起身,往一旁退了退。
就好像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最终却打在了一团柔软棉花上一样。
少年忍不住皱起了好看的眉毛,正要下车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好歹的“哑巴”,一直禁闭的大门却在这时候打开了。
虞生听到开门的动静,也不管那个少年了,往门口看了过去。
一个身穿深杏色毛衣的少年正好走到门口,笑得眉眼弯弯,纯真又灿烂。
虞生心中一动,正想开口的时候,却见对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少年薄唇轻启,声音明快爽朗,带着一丝浅淡笑意,唤道:“殷颓——”
虞生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才从车上下来的那个男生。
原来是叫“殷颓”。
她往后退了两步,下巴又往围巾里躲了躲。
幸好没有上前,不然脸就丢大了……
她就说,这个家不可能有欢迎她的人,怎么会有人对她笑得那么灿烂。
幸好。
她这样想着。
殷颓也看向那个少年,先是一笑,接着似乎是心有不甘地看了虞生一眼,对他说道:“虞忱,你妹妹好像来了啊。”
“妹妹”。
这个词让虞生心中一跳。
她不由看向虞忱,对方的脸色果然极为难看。
一瞬间,虞生甚至有些怀疑那个殷颓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他是想讽刺虞忱呢,还是想让自己难堪呢?
虞忱似乎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咬了咬牙,才一字一句地反驳殷颓:“她不是我妹妹。”
殷颓闻言,反而笑意更甚:“也对。”他看向她,“私生女而已,怎么能算是妹妹。”
他笑得很好看,像一只天真又单纯的恶鬼。
虞生微微垂下眼睑。
果然。
果然是为了给她难堪的。
但是没关系。
她本来,就是寄人篱下的。
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于是让殷颓更加坚信了她是个哑巴。
“啧,她一个哑巴,你们到时候还要给她找特殊学校……”
殷颓话音都还没有落完,虞忱就打断了他:“她不是哑巴。”
“什……?”
虞忱的目光落在虞生身上。
如果目光中能生出焰火,虞生此刻已经成为焦骨。
少年的声音温润,语气刺耳,说得难听:“她那一张嘴,可厉害着呢。”
虞生的睫羽微动。
虽然虞忱说她“厉害”,但是她知道,那不是在夸她。
但是那又怎么样啊。
被泼脏水,总比死在外面好。
殷颓微怔,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欺骗一样,一个眼刀就向虞生杀了过去。
但是对方依旧是双目微垂,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就好像他们刚才讽刺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她站在细雪中,乌黑的发丝上落了细碎的雪,有的已经融化成水珠。
她好像不仅不在琐事中,连尘世都留不住她。
让人见了莫名恼火。
要把白雪踩入泥泞,才能获得暂时的快感。
“行了,进去吧,下雪了。”虞忱催促道。
殷颓好像这时候才感觉到冷一样,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跟着虞忱往里面走。
余光瞄到一旁的虞生,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想问她怎么不跟进来,但是看了一旁沉默着的虞忱,他也选择了沉默。
啧,他一个外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大门关闭,送殷颓来的司机也开车离开。
小雪落了一会儿已经变成大雪,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变了样儿,只有她还站在原地。
她坐在行李箱上,看着眼前的景象,灯光昏黄,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大雪圣诞夜中的小女孩,透过火柴一点微弱的灯光,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亲人。
妈妈抱着她,醉醺醺的,身上有好闻又难闻的酒味。
她哭着对她说:“小鱼,小鱼,爸爸不要我们了……”
妈妈太柔弱了,她真的好心疼妈妈。
“没有爸爸我们怎么办呢……”
但是她也觉得妈妈好没用啊。
仅仅只是因为爸爸不要她们了就一蹶不振,整日浑浑噩噩,像极了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一边安慰着醉酒哭泣的妈妈,一边心想,她绝对不要成为像妈妈一样软弱无能的人。
所以妈妈选择自杀的时候,她只是一脸平静地接受了现实,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妈妈是病死的”;然后一边联系她那在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的爸爸,一边又为她的妈妈筹备后事。
爸爸原本是不想认她的。
她用了一些……丑陋的手段,威胁爸爸,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需要养她到成年,不然他就应该去坐牢了。
就是这样,这一家人都很不欢迎她。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爸爸当初不放任自己,不犯错,就不会有今天这样令众人为难的局面。
爸爸犯了错,想要两全其美,又不想付出代价,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她六岁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爸爸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心存侥幸。
她的脚尖在雪地上慢悠悠地画着圈。
天色越来越暗,门前的灯映照着地上的雪,似乎也越来越昏黄。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还明亮的路灯忽然熄灭。
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借着地上的白雪勉强看清当前。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睁大了眼睛,连眼眶支撑得都有些泛着裂开的疼痛了,依旧没有更明亮的光源出现。
为什么灯会忽然熄灭?
不仅是门前,就连花园里的灯都熄灭了。
但是从她这里,又能很清晰地看见高楼上灯火通明。
可是高楼上的光亮照不到门外,就像是一个表面完整的家,无法接纳一个破碎的“外来人”。
即便那不是她的错。
她缓缓从行李箱上缩了下来,蹲坐在箱子旁边,双手将自己紧紧抱住,脑海中不住想象妈妈抱着她时的样子。
“小鱼别怕,不怕不怕,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她忽然心上一阵抽痛。
妈妈一个人可以更好地生活,都是带着她这个累赘,妈妈才会那么疲惫……
“别哭啦,小花猫。”
妈妈……
再也没有妈妈了……
“妈妈给你买了棉花糖哦~”
不,不。
是她没有亲人了……
“妈妈……”她嘤咛出声。
脑海中不知怎的,浮现出一个少年精致好看的脸,张开轻薄红润的嘴唇,对她说——
“私生女。”
“哑巴。”
“外面的野,种。”
“遭了报应的残废。”
“……”
厚重的衣服被抓出褶皱,她的呼吸急促又不平稳。
被风吹得麻木的一张脸上,又被一道热泪惊动,烫得她灵魂失重。
“妈妈,我错了……”
她知道错了。
她才是那个最没用的人……
她不知道又在原地蹲了多久,门前的灯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像是畏惧黑暗的小孩子,终于迎来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
她如得救赎。
她缓缓起身,但是因为低血糖,加上又蹲了太久,眼前一黑,脚下又是一阵踉跄。
幸好旁边的行李箱足够沉重,她下意识将其扶住,才避免摔倒。
“啧,不是哑巴,但是腿脚不利索?”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尖酸还刻薄。
虞生缓了缓,眼前的景象终于明晰,殷颓那一张好看的脸,在昏黄温柔的灯光之下,更显得迷人。
虞生摇了摇头。——终于有了一次像样的回应了。
殷颓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在这方面做出了回应。
他冷哼了一声,又继续说:“我还以为你听不懂人话呢。”
大概是她刚才惊惶未定,没能将自己的情绪好好隐藏,竟然就着殷颓这句话回驳他:“如果说的是人话,我就能听懂。”
殷颓立时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虞生反应过来刚才不过脑子说了些什么胡话,心中有些懊悔,但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也不好破罐子破摔,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哑巴。
她一低头,目光看向别处,像是铁了心要将对方当成空气。
“我问你什么意思!”说着,他好像都要冲过来打她一拳。
他炸毛的样子真可爱,像极了某一个辱骂她和妈妈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家里养的一条狗。
这样想着,她竟然还能轻声一笑,连语气都轻松了几分:“字面意思。”
她要是一直像刚才那样面无表情就好了。
此刻一笑,虽然好看,但是言语神色之间都像极了挑衅。
殷颓是从小就泡在蜜罐子里娇养着的金贵少爷,别说是外面,就连家里人都少有对他说重话的时候,现在竟然有人……
竟然有人这样“羞辱”他。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挑衅,当下心中不忿,几步上前推了虞生一把。
他手上力道又没个把关,虞生本就体弱,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甚至倒下之前,她没想过要拉个垫背的,只下意识扶住一旁的行李箱,却没想到惯性使然,箱子竟然跟着她一起倒了,直直压在了她的右腿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手掌心以及手腕那边也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眉心一皱,想看看伤势,但是左手一动,受伤的地方就更痛了。
右腿和左手她都不敢动,想着缓上一会儿再说,但是看上去就像是她被欺负懵了一样。
殷颓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回神:“你现在知道冒犯我的下场了?”说着,他又一脚踢在了行李箱上面。
箱子应声往一旁栽倒,虽然解放了虞生的右腿,但是也让箱子又在她右腿上碾了一遍,疼得她冷汗直冒。
虞生皱眉看向殷颓。
对方依然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的作为有什么不妥。
印象中,那些粗鄙的男人再怎么看不起她和妈妈,至少都不会对她们拳脚相向。
这个少年比那些五大三粗相貌鄙陋的老男人们还要恶劣。
她并不是出于报复,只是难免茫然。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又是以怎样的身份来教训我?”
“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很幼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