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执念
“肖玉…”
公良冶伸手拨开扫到脸上的藤蔓,看着前面公子的背影。
肖玉换上了本该在天贶节穿的衣服,一身红色在四周的黑色中妖异得吓人。
风吹起他背后披散的长发,公良冶深吸一口气,整理心绪道,
“天黑了,我们还是先找间客栈…”
“快到了。”
前面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
一瞬间,公良冶看到他的瞳孔缩成一条线。
可再回过神的时候,他还是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朝他伸出手,笑得和往常一般温和。
“来,我拉着你走。”
“别怕,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公良冶怔一下,身体下意识往后退,可肖玉捉住他退缩的手腕,不容置疑。
整个人被拉到他的地界,肩膀也被肖玉的胳膊环住,推着往前走。
耳边的风呼啸,深林里什么东西窸窣作响。
公良冶屏住呼吸,眼前浮现聂应钟的脸。
“你后悔吗,后悔让我走吗。”
“公良冶,你再见不到我了。”
聂应钟的声音幽灵一样在耳边回荡,空气中泛着奇怪的香甜,膝盖莫名发软。
而后公良冶看见遍地的红色,看见一条由彼岸花组成的河,听见脚在水里拖动的声音。
“肖玉…我头好晕。”
他抓住肖玉的手腕,聂应钟的脸逐渐消散。
肖玉侧过脸看他,搭在他肩膀的手上移,揉搓他的后颈,
“睡吧。”
“你累了。”
公良冶深吸一口气,意识在血河里挣扎,最后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
“那边…有应钟…吗…”
整个人瘫倒的时候,肖玉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绕到膝盖后面,将他打横抱起,继续淌着血河往前。
附近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小妖,小声交谈着什么。
个别说得大声,欢笑着跑走,个别雀跃,
“裘青白大人回来了!”
“大人!大人!好久不见!”
还有几只手伸上公良冶的脚踝,低声念着“阴阳血”。
没走多远,面前突然出现一条红色的藤蔓。
戴面具的大人坐在藤蔓上,光脚伸进底下的河,小妖都跑走了。
肖玉面无表情看着他,停下步伐。
“裘青白。”那大人笑一声,站起来抚上肖玉的肩膀,红色的指甲又长又尖,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想通。”
“你聪明,格外聪明。”
肖玉看着那个平滑的面具,闻着周围空气中熟悉又妖异的香甜,只觉得心被挖走了一大块。
是,他回来了。
可他回来不是因为格外聪明。
而是因为,格外寂寞。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唤他肖玉,不会再有人让他留恋人间,去做那个翩翩君子。
“大人。”
他垂首,稳稳抱着失去意识的公良冶,在血河中跪下,瞳孔痛苦地缩成一条线,
“恳请大人将他变成妖。”
“这样,他便能陪我一千年,两千年…”
公良冶的鞋底触到河面,染成红色。
一只手放在肖玉头上,把他一下子变回千年以前那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你早该这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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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冶。”
“公良冶。”
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公良冶抖两下手指,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肖玉的脸,懵懵懂懂坐起身,扶着额头环顾四周金碧辉煌的墙。
“这是哪…”他深吸一口气,却还是胸闷,“我待在这里好不舒服。”
“肖玉,”他扯住肖玉的袖管,语气带了点哀求,
“我们换个地方歇歇,成吗?”
床边的公子却只是定定看着他,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
袖管里的手伸出来,抚上他的手背,公良冶却被冷得浑身一颤。
不安沿着后颈爬上后脑勺,太阳穴开始打鼓,他微张着嘴,听床边公子说,
“这里是妖界。”
“凡人待在这里,会逐渐心神衰竭致死。”
两句话仿佛一把大锤,在脑子里咣一声敲下来,神经都震颤。
公良冶飞快缩回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肖…肖玉…”
“你为何…”
身体自动往后退,碰上墙壁,埋在被子里的手揪住被子一角,随时掀开要跑。
肖玉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下面空空如也,瞳孔颤了几下。
而后他侧过脸,带着寒意的视线毫无保留落在公良冶身上,
“公良冶。”
他说着,不由分说抓回公良冶的手,
“你陪我吧,我只有你了。”
公良冶摇头,嘴唇微微发抖,
“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你在说什么…”
肖玉突然上前,用力掐住公良冶的肩膀,瞪着通红的眼睛,语气急促,
“不够,不够,还不够!”
“你要陪我一千年,一万年…”
“我活多久你就要活多久!”
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涌,刻了一脸悲伤,
“你是阴阳血,你能成妖…”
“不能再有人死了,你懂吗?懂吗?”
他语无伦次,摇着公良冶的肩膀,眼里却是闻道佟的脸,手上也沾了闻道佟的血。
闻道佟的死已经把他最后一丝魂魄抽走了。
所以他不能再看公良冶死。
他要公良冶活一千年,一万年,活到他死为止。
思绪被一只大力甩过来的手打断,他晃动着视线抬头,床上那人掀了被子,光脚踩在地上。
肖玉瞪大眼睛,悲伤被不知名情绪取代的时候,被囚禁的阴阳血已经逃到门前,用他从没见过的惊恐目光看着他。
“肖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
公良冶说着,眼泪河一样往下滑,
“你不是我认识的肖玉…”
肖玉站起身,目光悲哀地落在他身上,脸上却没有表情,泪痕仿佛是摆设。
“公良冶。”他替他拎起放在床边的鞋,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看着那只可怜的小狗无路可退,只能颤抖。
还有一步就要到他跟前,肖玉低头,看着公良冶光着的脚。
“我们两个好好的,可以吗。”
他蹲下身,把鞋整齐地放在公良冶跟前,没有抬头。
“你成妖,就再不会离开我了。”
空气中传来公良冶痛苦的嘶嚎,无端悠扬。
“应钟走了…你能不能别这样…!”
“我已经很难受了…真的…”
肖玉这才抬头,站起身。
公良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面无表情展开胳膊,把公良冶扣在怀里。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啊。”
“公良冶,我都是为你好,听我的吧。”
“总归你也没有聂应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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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青白大人回去了。”
“青白的位置,也只剩下两个了啊…”
乐坊里,两只打扮娇俏的妖窝在檐廊交谈。
“这些日子大家都往大人那处去,无聊了好多。”
“哎呀,为青白之位争破头这种事,我才不做呢~”
一只妖扶着下巴,挑眉道,
“不过我听说,这次坐上青白之位赏的是一杯阴阳血。”
“阴阳血?”另一只妖很惊讶的样子,“阴阳血不是一直没抓到吗…”
“错了,正是裘青白大人抓回去的。”
话音刚落,旁边的窗子就哗啦一声炸开,木块飞溅。
一个拿剑的男人瞪着眼睛跳出来,脸颊被木块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手一抬一收,用锁链缠住了离他近一点的妖。
妖大叫一声,衣服被锁链烧出可怖的大口子。
另一只妖跳上栏杆,惊恐地盯着他。
“阴阳血在哪里!!说!!!”
聂应钟发狂的声音穿破外面的雪花,淋到路人头顶的于是都变成滚烫的愤怒。
一只妖痛苦嚎叫,剩另一只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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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答应你?”
肖玉背手站在比武台跟前,此时厮杀还未开始,台上只有苍茫的雪。
尽管他眼里自闻道佟死的那天起,便都是刺目的血。
声音自身后响起,他转身,对上那张红色的面具。
他垂下视线,无言。
妖王走两步向前,揽住他的肩。
“凡人的意志,哪怕是本座也没法动摇。”
“他不亲口说出要成妖,不自愿献出精魄,你就只能看着他死了。”
肖玉瞳孔震颤一下,抓着扇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不听你说…”妖王侧过脸,伸手淡定接一片雪花,“那只好动刑了。”
肖玉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侧过脸。
妖王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手指一抬,阻止他的话,
“不少小妖给本座传话,说有一个除妖人在四处找他。”
“你不抓紧时间,那个除妖人可要找到这里来了。”
肖玉的视线抖一下,悲哀的眼睛抬起来,顿时一片猩红。
面具没有动,面具底下的嘴角却上扬,妖王理两下肖玉的鬓发,很怜惜的样子,
“那个除妖人是三清的徒弟吧。”
“若他来了,你的阴阳血…还会甘愿留下来吗。”
话音刚落,他就果断地收了手,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青白之位的奖赏,我可定好了。”
“两杯阴阳血,无论如何也得搞到手。”
“可别让本座失言啊~”
妖王的声音轻飘飘,肖玉呆呆站在原地,眼泪背对他流得汹涌。
之前有个春天,他遇到公良冶。
之前有个冬天,他失去闻道佟。
世事无常,期许却总是幻灭。
妖王的脚步声远了,闻道佟和公良冶的笑脸交错出现在眼前。
肖玉痛苦咆哮一声,膝盖软下来,拳头砸在地面,空气中的雪花都震颤。
他如约送聂应钟到通天藤,聂应钟却就这样亲手砸碎了闻道佟的遗愿。
可悲,可恶。
可悲,可恶…
是聂应钟狠心在先,就莫怪他做回裘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