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浅鲛
船越往深处,周围的人气越少,雾却很浓,泛着令人厌恶的妖气。
肖玉撑桨,闻道佟守着公良冶坐在船上,三人看着不同的方向。
肖玉往前,公良冶往后,闻道佟则看着肖玉。
雾越来越浓,在船上的三个人,几乎要看不清对方。
闻道佟一只手抓住公良冶的手腕,低声道,
“抓紧我。”
“有任何异样,先出声,我们才知道你在哪里。”
公良冶没回答,令人作呕的恐惧缠上脊梁骨,脑子里却只有一个想法:
还好应钟没来。
耳边有什么声音狂风一样飞过去,肖玉率先反应过来,手里的桨变成武器往那雾中一扔,狂风骤然安静。
闻道佟反应也没比他慢多少,一只手霎时多出几把金刀,另一只手多出一个发着金光的阵,周围都亮了不少。
公良冶屏息凝神,连呼吸都不敢。
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闻道佟脸一黑,手里的阵变大,往斜上方一抬,挡住了什么东西。
公良冶看过去,这才发现,被阵挡下来的都是针一样尖利的水滴,碰到阵的那一瞬间统统软下来,发出雨滴敲打地面的声音。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另一边又袭来攻击,眼看就要扎倒身上,肖玉的扇子却飞过来,将无数根水针拦腰截断。
水滴软下来打在脸上,公良冶眼睫毛一颤,好像淋了一头的雨,狼狈至极。
肖玉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面前,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
而四周的雾先是散开,紧接着又化作一团飘在海面上的云。
“离青白的大弟子,早有耳闻。”
陌生的声音响起,作为男人太过尖利,作为女人却又太过霸道。
云中走出一个人影,光脚踩在海面上,却没有沉下去。
闻道佟转身,和公良冶一起看着这妖双手合十举在胸前,眼尾上挑,鬓发中一缕妖异的蓝色,额头上方还有两只形状怪异的角。
“我这样的妖都不曾做过违逆大人之事,你怎么敢。”
妖睁开眼睛,却没有眼珠,空洞的白。
话音刚落,原本就紧张的气氛一点既燃,空气中的火花无形之中把外露的皮肤都烧了个遍。
浅鲛没有表情,一只手却往上一抬,肖玉瞪大眼睛,折扇往那片云飞过去。
几乎同时,他听到身后一个刺耳的,穿破胸膛的声音。
心脏一颤,好像自己裂开了一样。
只是很可惜,不是自己。
眼眶一下子炽热,他顶着失去思考能力的脑袋转过身,看到公良冶脸上的血,和他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人。
那人手上的金光不似之前那般明亮,肖玉惊恐地移下视线,看见穿过他胸膛的那把水做成的刀。
“佟叔———!!!”
公良冶的惊叫响彻天地。
肖玉却好像失了声,因为心脏在看到他满身是血的那一刻就已经枯萎。
闻道佟对上他的眼睛。
时间瞬间凝滞,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闻道佟胸口不断往外涌的血。
“肖玉,你就当肖玉吧。”
“我不想你变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物。”
对他说过这些话的闻道佟,一次次追过来的闻道佟,他眼里的跟屁虫,老正经,这一次却说不出话了。
心脏好像停跳一样,再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肖玉无力地蠕动两下嘴唇,朝他伸手,却在接住他之前,看着他倒在地上。
闻道佟眼睛红了。
肖玉知道,他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分外看重的自己。
“三三青山…通天…藤…”
闻道佟皱眉,满脸痛苦地抬手,却在抚上肖玉的脸之前,闭上了眼睛。
垂下来的手磕到船板的一瞬间,声嘶力竭的嚎叫撕破天地。
肖玉喊得昏天黑地,几乎神智不清。
额上青筋暴起,眼睛闭了又合,怀里人的脸却看不清。
他明白了,他懂了,闻道佟在他心里的分量,早就重得不可收拾。
肖玉抬起他的脑袋,脸颊贴在他还留有一点余温的脸上。
把我变成肖玉的是公良冶,但是把肖玉留在这世上的,是你。
你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所以一下子,我都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
“佟叔…佟…”
公良冶的哭嚎骤然中止,肖玉这才挣扎着回过神,看见他被浅鲛拎着后衣领,垂着头,一下子毫无声息。
另一个魂魄叫嚣着苏醒。
而原来那个,还守在闻道佟身边。
闻道佟想保护他的愿,他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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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玉疯了一样瞪着嘶吼的眼睛冲过去,折扇先一步飞到浅鲛脸上,那妖却抬手招来一片水屏障,挡住了折扇。
“我与离青白水火不容,打了很多场都没分出高下。”
“清理掉杂碎,我与你可好好打一场。”
浅鲛还没意识到屏障后的妖已经发狂,直到他看到那双漫溢着血泪的眼睛。
痛苦转化为杀意,还未出招,刀子已经割在对手身上,
“杂碎…你说他是杂碎…”
肖玉崩溃着张开嘴,笑声透尽绝望,好像他对这人间已然没有半分留恋。
如果可以,他能把世人都杀光一样。
“你杀了他,你还杀了他…”
肖玉重复着这句话,行尸走肉一样往前踏步,头低着,眼睛却上抬,目光死死锁在浅鲛身上。
而他脸上,也骤然覆着好些鳞片,在月下泛着光。
“浅鲛,我要你死———!”
话音刚落,他就变成一条巨大的蟒蛇,直直冲向那长着脚的妖。
公良冶被扔在船上,和那毫无声息的人一样,紧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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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应钟醒来的时候,心脏好像一块石头,倏地砸进湖底。
他环视四周,然后冲出那个陌生的房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港口,后面是黑色的,安静的海。
无法言喻的焦虑侵蚀心扉,鼻尖一下子泛酸。
他疯了一样往那边停靠的船上跑,没跑几步就被一只手扯住。
心潮澎湃回头看,却是那船夫。
“大大大人…不能去啊!”
“另外几位大人吩咐我看好你,你无论如何不能上船…”
船夫念叨着把他往回扯,他却像一头倔驴硬向那黑色的海去撞。
“放开我!!”
挣扎中,聂应钟的眼睛开始通红,表情也疯魔,死死看着那不会给他回应的海,嘴里一遍遍念着,
“你又骗我,你骗我…”
“公良冶!”他突然大喝一声,喊得后面山里睡觉的乌鸦都飞了,“你他妈还是人吗!!”
那船夫吓死了,赶忙放手,聂应钟一个重心不稳跌在地上,却还不忘蹬腿往前爬。
眼看他就要靠近岸边,船夫还是下了狠心追过去,又抓住他胳膊阻止他上船,
“大人,大人!!!别冲动啊!”
“那几位大人吩咐我照顾你,说让你等他们回来…”
聂应钟一脚踹在船夫肚子上,船夫哀嚎一声蹲在地上,他却愣在原地不动了。
眼泪这时才失控,瀑布一样往下砸。
他半张着嘴唇,哑着声音,
“万一他们,回不来了。”
船夫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抬头,却对他笑一下,
“我一看那几位大人就有福相,定能回来。”
“而且这海那么邪门,他们留你下来,也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要辜负他们一片好意,一个人去闯海啊。”
船夫说着,面前那公子却突然捂着脸,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声从指缝钻出来,在整个岸边扩散。
“我真的太好骗了…”
“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那公子反复念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船夫蹲在原地不知所措,再抬头的时候,漆黑的天却纷纷飘下雪花。
雪花打在公子身上,他却感受不到寒意一样,连姿势都没变过。
船夫吸吸鼻子,双手抱胸,
“又开始下雪了。”
“你说这天,是犯了什么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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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聂应钟就出去了。
他一个晚上没合眼,和一夜白头的人同样憔悴。
出门之前,他顺手拿了放在门边的一根粗壮树枝当作拐杖,顶破可怕的风雪中前行。
天海相接的位置,泛着一条白线,可太阳还露头,雪又大,他看不清后面的路。
雪花毫不留情砸在脸上,有一片砸到眼皮上,他下意识眯起眼,再睁开的时候雪花融成眼泪,单流下一行。
就在这个时候,雪花里迎面走来两个身影。
另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在其中一人怀里横着,一身在白色中刺目的鲜红。
他们还隔得很远,聂应钟就已经满目悲凉。
他半个身子撑在孤零零的树枝上,腿半点都走不动了。
直到公良冶睁着眼睛,带着满身的雪出现在视野,他才和一个痴了傻了的人一般冲过去,哭号着扔了树枝,紧紧环住公良冶的脖子。
空气中只剩他一个人的悲泣,他用自己的脸颊蹭掉公良冶肩膀上的雪,而肖玉的脚步在他们身旁停下。
肖玉怀里那人的鞋蹭到聂应钟的胳膊,聂应钟才猛地松开公良冶,瞪着眼睛往侧边看过去。
看见闻道佟紧闭眼睛的那一瞬,劫后余生的欢喜才骤然破灭。
他抖着嘴唇,抖着手指,想去探那人的鼻息。
公良冶却吸着鼻子捉住他的手腕,
“他死了。”
聂应钟脑子好像短路一样。
一路陪他走过来对他嘘寒问暖的闻大哥,公良府大劫都陪他挺过去的了闻大哥,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抬头,肖玉面如死灰,眼睛都不动一下。
他这才肯相信,公良冶的话是真的。
“闻大哥———!”
聂应钟再站不稳,抓住闻道佟的裤脚,整个人就往地上滑,眼泪汹涌,
“闻大哥…闻大哥…”
“你们干嘛又骗我…”
公良冶赶紧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聂应钟却疯了一样推开他,燃烧着怨恨和悲伤的视线毫不留情落在公良冶脸上,
“你别碰我!!!”
公良冶愣在原地,聂应钟没倒在雪地上,灵魂却好像在他眼前蒸发,
“公良冶…”
“你骗我…”
“要是我去了,闻大哥就不会死!!!”
聂应钟歇斯底里大吼着,好像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一样,
“公良冶…我恨你…我恨你…!”
他说完这句话,好像一下子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倒在雪地上。
公良冶哭得稀里哗啦,和他一起往下,跪在他旁边,用自己的胳膊隔开他的后脑勺和冰凉的雪地。
“对不起对不起…”
公良冶重复着这一句话。
肖玉没看他们,径直抱着闻道佟往前走。
聂应钟用模糊的视线追随肖玉的背影,看着闻道佟的鞋,满脑子都是闻道佟在山上对他说的话。
受伤以后,瘦了。
换身合贴的。
所以他这个正经的师兄,是不是早算计着离开他了。
眼皮无比沉重,心脏却用疼痛反抗着睡意。
聂应钟死死瞪着眼睛,只看到天地之间苍白的雪花。
“应钟啊…”
公良冶低下头,枕在他的胸膛,
“累了就睡会吧。”
聂应钟用微弱的哭腔说,
“我不能睡…”
“我怕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
“公良冶…我太好骗了。”
他说着,在公良冶痛苦的视线中抓住他被雪打湿的衣袖,
“闻大哥已经不陪我了。”
“你…能不能别走。”
聂应钟闭上眼睛之后,公良冶的哭嚎才彻底爆发。
他双手环住聂应钟的头,自己的脸颊贴在聂应钟脸上,隔着雪花缓慢磨挲,
“你若一起去了,也救不回他的…”
“你会和佟叔,和遥遥一起,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