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师父
闻道佟合上聂应钟的房门，转头对上黑发公子的眼睛，孩子正在他怀里熟睡。
那公子见他要走，往后退一步，给他让出一条路。
闻道佟擦着他的肩膀走了一步，又停下，转过身道，
“师父。”
“借一步说话。”
三清愣一下，思索一会儿，最后还是叹口气，
“你自小就聪明。”
“罢了罢了，走吧。”
他先把孩子放回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掩上门，跟着闻道佟去了露台。
外面还在下雪，露台上也铺了一层白。
三清走到栏杆边，看着白雪上路人艰难踏出的脚印。
闻道佟站在他身后，目光忍不住震颤，
“师父。”
“当年，为何要走。”
三清摇摇头，鼻尖还有点知觉，却只酸涩。
“我做了错事，得罪当今皇帝，却连累整个永青阁，连累你师兄那么多人…”
“他们还那么年轻，就埋在三清山里。”
“至今，无人收尸。”
“佟儿，”三清转过身，目光闪烁，“你叫我如何面对你们这些还活着的徒弟。”
闻道佟此时眼泪已经流了满面，要缓一下才能叫声音平稳些，
“师父…”
“皇帝暴戾，执意要用师兄的命去赎师父的过错，与师父何干？”
“师父心系天下苍生，徒儿最清楚不过。”
闻道佟咬着下唇，哽咽了一阵，方才继续说，
“若师父有得选，定不会让永青阁就此埋没。”
“师父从小到大的恩情，徒儿们感念在心，所以这么些年，活下来的师兄和我，无人不在打探师父的消息…”
他说不下去，哭得撕心裂肺。
三清上前一步，搂上他的肩膀，眼里也装着无尽凄凉，
“有徒如你，我三清，也不算白来人间。”
“佟儿啊…”三清抓紧他的肩，定定望着他，不知不觉又化成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师父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在这里你找到我，但其实…”
三清痛苦地皱起眉，“我在那个人间，还是躲了你一世。”
“今天听到你的话，我才知道…你们并不怨我。”
闻道佟抬眼，愣了一下，
“师父，此话何意。”
三清放开他，把和肖玉说过的缘由又和闻道佟讲了一次。
闻道佟脸上的惊讶掩不住，不觉抬头看着在夜里飘散的雪花，
“所以这五月飘雪，是因为…”
三清沉重地点点头，“因为这里是我一手创造的人间，很多事情，会违背天道。”
“今时是五月飘雪，以后会有更多。”
闻道佟伸手抓一把雪，呼吸沉重起来，
“这些全是为了应钟…”
“师父，为何…”
三清抬头看天，眼泪这时才流下来，被空气冻得冰凉，
“把你们安顿好以后，我下决心离开，也下决心不再收徒。”
“可我捡到孤苦无依的应钟，我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你每一个师兄，从小到大，在我面前那样鲜活。”
“应钟不知道永青阁的过往，他只把我当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
“他是我最后一个徒弟，我最后一个…”
三清突然哽咽，眼泪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疼痛却远不及心底。
“可是，他跟公良路下了山，做了公良家的除妖人。”
“之后，为了保护他们一家，惨死在公良府。”
“官府查不出缘由，就把所有罪责，推在了他身上，将他的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焚于西安门。”
闻道佟愣了一下，不由得捏紧了拳。
三清哭得像个孩子，“我只能看着他，看着我一手养大的，最后一个孩子…和你师兄们一样，在火里消失。”
闻道佟的眼泪也止不住，哭得忘记置身天寒地冻，只记得那夜大火烧山的烟熏火烤。
他明白，师父这是把对永青阁每一个徒弟的愧和念，都放在了聂应钟身上。
“佟儿，”三清转身，搭上他的肩，“起码在这里，想办法让应钟好好活着。”
“要让他远离公良路，再也别靠近公良府。”
———————
闻道佟走进房间，转过身，盯着窗沿悬腿坐着那妖。
他走到窗前，在桌后坐下，面色平静。
“怎么不去找公良冶，先来找我。”
肖玉笑一下，笑容里带点邪魅，又带点真诚，
“他惹了我，我还没原谅他呢。”
闻道佟没看他，低着头，
“你见过我师父了。”
肖玉点头，从容摇着手里的折扇，目光直勾勾落在那人的后脖颈。
“你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肖玉跃下来，在他对面坐下，一只手撑住下巴望着他，
“是啊，那神仙没杀我，你会不会有点失望。”
闻道佟没理他的调侃，沉声说，
“刚刚我和师父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肖玉依旧从容，一只手勾上鬓发玩弄着，
“你既早就发现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打算做什么。”闻道佟终于抬眼，对上他的眼睛。
肖玉挑眉，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面前展开又攥紧，视线死死落在指甲上，
“自然是拿回属于我的，赶走打扰我的。”
他侧过头，对闻道佟笑一下，
“我会想办法带公良冶走，你带聂应钟走，两全其美。”
闻道佟深吸一口气，莫名涌上一股憋闷，团在心口好久不散。
最后他还是点头，垂下视线，
“就这么办。”
肖玉打量他的表情，突然伸出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对上他惊异的眼睛，
“这么快就答应了。”
“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我呢～”
闻道佟的瞳孔剧烈震颤一下。
他这个正经人，遇到不能说实话的问题，就会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
他不能告诉面前这妖，他还想见到他，因为谁都好。
可他肩上压着的东西太重，有师父的执念，有师弟的命。
闻道佟别开脸，下巴离开那妖的手指，没有回答。
“哈哈哈哈…”
空气中传来那妖的笑声，无端悦耳。
“你果然是个老正经。”
肖玉收回手，笑得灿烂，
“人妖殊途，没有人比你更懂了。”
他说完站起身，展开折扇半遮住脸，几步走到门边，
“我去看看他。”
“你可别告诉他。”
闻道佟的视线这才挣扎着抬起来，看着几缕发丝从空中落下来，在那妖的背上归于平静。
那妖把门拉开，就要往外走。
闻道佟的视线粘在他背上，这时才开始颤抖。
突然，那妖转过身来，妖冶却美丽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其实，我有想过…”
“以后见不到你这个老正经，会不会寂寞呢～”
闻道佟愣一下，拳头骤然攥紧。
那妖看着他的表情，果断切掉看似深情的目光，只留一头飘扬的发丝，隔着空气芬芳。
“别人说什么…”
“你果然都信呢～”
妖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弥散，传到耳朵里的时候才开始震撼。
闻道佟死死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着那扇大敞的门，和那妖下的逐客令。
“你还没有…”
闻道佟站起身，抖着手把门合上。
和我讲你和公良冶的事。
他转身，把背靠在门上，抬头，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
他早便知道，这妖不会因为他，选择留下。
——————
聂应钟的手指头动了一下。
公良冶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惊醒。
“应钟！”
公良冶没放开手，聂应钟就这样睁开了眼睛。
公良冶没想到他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别人的名字。
“公良路呢。”
聂应钟侧过头，看着公良冶，顿时向他泼了一桶冰水。
“我问你话呢。”
“公良路”
聂应钟还没说完，公良冶就一掌贴上他的嘴巴，堵住他的问题。
那双大眼睛霎时通红，名为嫉妒的情绪在里面翻涌。
聂应钟想坐起身，公良冶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弹。
聂应钟皱眉，不可理解地看着面前人。
公良冶却像一头倔犟的牛，明知道要被骂，还是使出全身力气堵住聂应钟的嘴，不让他说话。
聂应钟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住公良冶的手腕，想让他松开自己的嘴。
公良冶和他对抗着，一来一去，头一低，嘴一撇，霎时冒出一句，
“我不喜欢你说他的名字！”
聂应钟愣一下，看着公良冶用乌黑的发顶对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盖着的被单上。
他停止挣扎，公良冶哭着哭着松开了手，然后把他两只手合在一起，用自己的手握住，
“应钟…”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不喜欢你和他待在一起，不喜欢你和他一起晕倒…”
“不喜欢你醒来以后，第一个叫他的名字。”
公良冶还是哭，哭得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幼稚死了。
聂应钟叹口气，从嘴里蹦出来的话却不凶，
“不是，我有事要问他。”
“问什么问，你要问就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公良冶倔强地抬起头，死死看着他。
“不是…”聂应钟深吸一口气，又说，“问你有什么用啊，站在我旁边的又不是你。”
“那你下次让我站你旁边不就行了吗。”
公良冶眼眶红得可怕，鼻尖也红了。
“喂！你有完没完！”
聂应钟吼一句，公良冶吓得愣一下，嘴角肉眼可见往下撇了几分，极委屈似的。
“没完没完没完！”
委屈过后，公良冶竟然像个撒泼打滚的无赖，发起脾气来，
“聂应钟，这事儿没完！”
“你和他单独出去不带我，我能记恨你一辈子！”
聂应钟脾气也来了，抽出一只手指着他，
“好！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和池永遥那堆破事儿…”
“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见到公良路之前就梦到他，告诉我为什么会看见另一个聂应钟和公良路待在一起，告诉我这个世界到底他妈怎么回事？！”
“你说啊！”
聂应钟一口气说完，公良冶却安静了，只瞪着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没东西吃的小狗一样。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公良冶吸吸鼻涕，眼泪又掉下来两行。
“我我不知道。”
“但是应钟。”
他又像刚刚一样握住聂应钟的两只手，无比恳切的模样，
“求求你，别喜欢公良路。”
“别和他走，别不要我…”
好不容易竖起的铜墙铁壁听到他的话自动融化，变成一条小溪潺潺。
聂应钟怔怔抬起手，放在公良冶低着的头上。
“谁喜欢他了。”
“我走了，谁保护你这个蠢蛋。”
闻道佟抬起准备敲门的手滞一下，公良冶的哭声隔着门纸传过来，载满年华的悲哀。
他突然觉得，师父创造这个人间，最大的变数就是公良冶。
公良冶可能什么都记得。
而聂应钟，也放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