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苏染染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辰, 还未睁开双眼,便觉耳畔琴声悠扬绵长,轻快之中还带着浓浓悦色。
锦白云账入眼, 她才惊觉这处不熟悉。八角阁楼, 长廊回栏, 皆一一倒影在芙蓉水面。
眼眸低垂, 纤细指尖捧了本颇有些年岁的浅黄琴谱。苏染染仰着面颊往上,才知她是睡在紫檀木的躺椅上。
指腹所及之处, 是柔软的,透着略微凉爽的烟罗斜绫缎子。自己怎么又做梦了?苏染染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此时应是初夏,湖中绿茵连成小片,浅白带粉的朵朵芙蓉,含苞待放。她抬起步子,从紫檀躺椅上走了下去。
呈云白花纹的石桌上,放了好些冰镇瓜果。从瓷白托盘中冒起的丝缕寒气, 透了银白, 让苏染染望而却步。她甚至有种,这根本不是梦境的错觉。
在瓜果盘的一侧, 是香气浓郁四溢的桂花蜜糕。在点漆竹屉下,是亮着火光的银丝碳火。不少霜白灰烬绕着, 必然烧了许久。
这一定是梦, 一个怪诞至极的梦。
耳边琴声不断, 就在她侧目之时, 一扇十二折的黄梨木琉璃屏风映入眼底。
苏染染瞧着屏风上的春日盛景愣神,她好似在哪里看到这屏风,很是眼熟。
琴声又响,就是在这扇屏风之后。
苏染染想要挪动碎步往前走, 可全身四肢好似僵住了一般,任凭她如何用力,整个人纹丝不动。
一阵凉风吹过,搭在錾金勾子上的云帐悉数滑落。那轻快琴音变得缓慢低沉,仿若多了几分不悦。
见此,苏染染更加不敢动弹,也知晓弹琴的人就在屏风之后。指不准,自己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即是她的梦,定当由她自己做主,怎能让旁人牵着鼻子走。
苏染染心底生起一丝叛逆,指尖紧攥衣角,用了好些力气才迈开脚下绣鞋。
咣当咣当,苏染染整个人都呆愣住。她死死盯着雪白梨花的攒珠袖面,一而再,再而三肯定,她自己脚腕上是没有东西绑着的。
那清脆声响,是从何处来的?
琴音再响,好似凛冽寒风中,两军交战的兵戈扰攘,肃杀嗜血之气,尤为骇人。
“呼”,苏染染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在心里祈求道:“这噩梦怎的还不醒,她还想快些见到太子殿下。”
嘴角紧紧绷直,眼尾余光扫视以后,那咣当响声消失不见,就好像只是她听错了。
在云帐围着的小小亭子中,苏染染鼻尖已经冒出不少细密汗珠。琴音不知累,继续肆意响起。
纤长眼睫一搭一搭的,苏染染觉着自己又要睡了过去。或许,她再睡过去,就能离了这个噩梦,也就看不到屏风后的弹琴之人。
惧意和好奇,在相互拉扯割据的同时,猛然一下,“叮”的一声响起。
琴音停了,琴弦也断了。
扑通扑通,苏染染听着自己的急促心跳,眼睑都忍不住稍稍阖上。那弹琴的人,定是要发怒了。
琉璃屏风仍然屹立,透着各色光晕的琉璃面朦朦胧胧,看不清屏风之后的人。
她的脚步不小心挪动了下,又扯响叮当叮当的清脆声。这次,苏染染瞧明白了。
就在她小腿跟前,有一条很细很细的银白蚕丝。蚕丝另一端隐入云帐之中,咣当作响的,正是高挂着的一串金铃铛。
那铃铛离得远,混在朱红圆柱上,苏染染看得很费力。纤细肩头稍稍前倾,就听着……
“染染刚醒,便不乖了。”
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就在苏染染脑海中,绕啊绕。须臾,她一双杏眼瞪得很大,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这人的声音,怎么,怎么能和太子殿下的,如此相似?
她扑闪着眼眸,嘴角嗫动,一直小声嘟囔着,“不会的,不会的。噩梦快醒,噩梦快醒……”
“噩梦?”
那人应是听到了她的话音,踩着零星碎步,混在饶有笑意的语气中。
苏染染双唇紧闭,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虽然知晓,这只是一个噩梦,但心底还是忍不住发怵。
就好像,是她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染染,可惜了,怎么办?你的梦里都有孤。”
在墨色衣角从琉璃屏风掠过那一刻,苏染染直接被吓得哭了出来。
温热泪珠啪嗒啪嗒砸在白皙手背上,她一双杏眼全然被浓的水雾给盖上。
这说话的人,怎么可以和太子殿下长得一模一样,还说着“孤”的称谓。
她不许。
苏染染紧紧闭上眼睛,纤细指尖攥出血红痕迹。这人穿的是墨色锦袍,而她的殿下,常常着雪白狐裘,一袭月白,温柔如水。
“染染,睁开眼。”
蛊惑人心的话就明目张胆落在她脑海中,明明是很熟悉很亲切的嗓音,却让苏染染全身都颤栗起来。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苏染染一个劲摇晃着脑袋,豆大汗珠从她额间滑落,沿过鼻尖,直到舌尖察觉着苦涩。
猛然,苏染染睁开双眼,嘴角溢出一丝殷红,是她在睡梦之中咬出来的。
“染染,孤在。”
殿下,是太子殿下。
苏染染听着柔软话音,还没等看清眼前人,就伸着惨白的双手,死死攥住素白袖面。
“染染,没事了,这是在东宫,孤一直在。”
卫宴轻声细语说着话,顺着袖面被攥动的力道,往床榻边沿坐了下去。
从宫庙回京,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晚上。那庸医的话,果真不可信。
回东宫之后,又让一众御医过来瞧了瞧。为首的李老头说着,是染染被噩梦魇住了,指不定什么时辰会醒,需一直有人守在身侧。
他不敢离开半步,生怕染染醒来以后见不到人,会害怕。然而,染染做的噩梦,从天青霭色就开始小声嘟囔。
低语喃喃不断,他俯身听着,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之后,染染便小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一片,惹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一把火将宸王府也给烧了。偏偏李老头念叨,不能直接把染染喊醒,要得她自己醒来。
“染染,不怕了。”
宽厚手掌覆上她冰冷的双手,颤抖指尖未停,卫宴不免又是一阵心疼。心底不禁咒骂起染染噩梦中的人,当真是个该死的。
他最是见不得染染哭,那人倒是好啊,单单一个梦,都能把染染吓唬哭了。
苏染染没有回话,鼻翼一抽一搭的,努力攫取着卫宴身上的清冷药香。
模糊眼前看得清清楚楚,这是素白袖面,不是金线绣着的墨色蟒袍。
殿下,太子殿下。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唤着,想要抹去噩梦中的人影。在梦的最后,她感受到了,那烫得吓人的双唇,就落在她眼睑上。
低沉霸道的嗓音仿若要贴在她耳廓上,一点点啃噬她的理智,在濒临崩塌之际。
“孤的染染,你逃不掉的。”
这个噩梦,只是梦。她的太子殿下,一定不会那样待她,一定不会。
半晌,苏染染哭得有些累了,就在她准备松开双手时,才看着素白袖面湿润了好大一片,还皱皱巴巴的。
“殿下……”
她轻声喊道,两颊面色早已绯红如霞。自己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不仅牢牢攥着殿下不放,还嚎头大哭了如此久。
半点矜持都没有。
“染染,许是饿了?”
卫宴弯臂虚掩着,环在苏染染腰间。他的眼眶略微泛开蓝青色,温柔语气细声说道。
能让染染哭得如此厉害的噩梦,自然是她心底最害怕最畏惧的事。
染染不与他说,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贪心的想要知晓,染染到底是梦见了什么?
“染染,还好。不知晓……”苏染染语气顿了顿,抬起眸子看了眼屋子里的摆设。
是十二折的黄梨木琉璃屏风。
苏染染很快压下心中慌乱,安慰自己说道:“这不过是巧合罢了,那个梦,是假的。”
目光流转,她缓缓松开了双手,身形也离着卫宴远了些。唇色轻启,还是有些哭腔。
“太子殿下,染染怎么能在你的寝殿之中,还躺在……殿下的床榻上。”
细微话音越来越小,苏染染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听殿下说是在东宫,可怎么也没想到,是在太子的寝殿中。
望见轩窗外,亮光一片,也不知她到底睡了多久。还有丘山宫庙,王茯苓和苏毓月。
“太子殿下,染染这是昏睡了多少个时辰?还有我,怎么到了殿下的寝殿。”
她依稀记得,在禅房院落中,还有好些大臣守着。她好像还记得,宸王和苏毓月是一起出现在庭院中的。
青竹,对了,她就是在看到青竹之后,才彻底失去意识的。
不等卫宴回话,苏染染又开口问道:“太子殿下,染染的丫鬟青竹,可在东宫?还有王茯苓”,她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这事。
“染染,孤饿了。”
卫宴睨着眼神,听她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就没有一句完整的话是关心他的。
连那丫鬟和王茯苓,都能被她记起。染染就是,记不起来他。
太子,饿了。
苏染染仰起视线,见他狭长的桃花眼,布满了殷红血丝,温润眉间有几条很细的褶子。眼眶之下,也是浓浓的黛青色。
殿下,一直守着她。从宫庙那时到现今,最少也有一整晚。
“殿下,可是让御医看过了?昨日浓烟如此多,对身子很不好。还有蔺侍卫,随在殿下左右伺候,都不知轻重缓急。现今可在殿外?许是能传膳了。”
苏染染心中一着急,好些话语就一个劲往外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念叨着。
卫宴缄默,面上噙起浅浅笑意,就直勾勾地看着她。见她粉润樱桃唇沾了水光,耳后根不免热了起来。
真的很想很想,快些迎染染入东宫。
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的抱着她,将话语埋在她颈窝之中,声声喊道:“染染。”
殿下怎的不说话,还笑着对她?
苏染染把自己的话音捋顺一遍,并没觉着,有哪些字句是能让太子殿下发笑的。
他的桃花眼很是漂亮,尤为笑起来的时候,明若星辰,盛满了光。
殿下的五官轮廓本就棱角分明着,两鬓乌黑的碎发,散乱了丝缕垂落下来。
竟是有着一种,一种很病态的俊美。苏染染承认自己看得痴了,她觊觎太子殿下的美,还真的不是一时起意。
眼神有些放空了,苏染染连忙用舌尖抵动牙根,泛开一丝丝的刺痛。
脑海中的意识回神,她收敛视线。不禁想着,殿下刚刚不是还说,他饿了吗?
“太子殿下,不用传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