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二十章4
安德莉亚脸色煞白,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嵌进椅子的扶手里,用尽全力克制着体内的狂怒。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凯文畏惧警察,执意要回去了。只要有这个磁盘在,他就是杀人犯,根本无法回归社会。罗伯特逃得匆忙,警方在仓库里发现了上百具人体标本,连孕妇和孩童都有,有些人已经失踪了十年以上。他不仅把警方的卧底解剖了,还把他们的遗体分割成小块,连同卧底生前被折磨的录像带寄给家属。
她恨不得把那个恶魔拖出来凌迟一百遍,但凯文已经十四岁了,按照法律,他必须对这些罪行负责,即使是被胁迫的。安德莉亚把磁盘交给了特警总部,随后请了最好的律师团。三个月后,判决结果出来了,凯文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判决当天,他一脸漠然的站在审判席上,承认了所有指控,没有为自己辩护过一个字。
他拒绝了上诉。
根据规定,他先被送去了戒毒所,等到戒断毒品才开始服刑。但他的毒瘾已深,在狱中经常发作,让他生不如死。两年以后,凯文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又是未成年,特许假释出狱。
但出狱前一天,他在牢里自杀了。监狱里没有刀具,他用一根长针刺穿了心脏,狱警发现他时,鲜血已经浸透了薄薄的床垫。他没有死成,被带到医务室后又企图服毒,后来他发现自己实在死不了,只好放弃了,任由老警官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不肯离开监狱半步。安德莉亚见到他时,他剪着平头,穿着蓝色的囚服坐在床上,安静的像一尊雕像。
“我今年十八岁,一无所有。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他平静的说,“我的人生已经完了,为什么要走?”
他的鬓角剃得很短,骨瘦如柴,宽大的袖口露出细弱的手腕,腕上只蒙了薄薄一层皮,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他的眼里死气沉沉,就像行将就木的老者,仿佛只要一阵风,生命的火焰就会熄灭。安德莉亚的胸口堵的厉害,她回去后想了很久,送给凯文一个硬皮本。凯文打开本子,每一页都被分成两半。他疑惑的抬起头,安德莉亚问道:“你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吗?”
凯文微微皱眉,神色有些抗拒。安德莉亚蹲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人生无法重来,但可以弥补。从今天开始,你要为拯救生命而战鬥。你要记住你救下的每一个人,等到赎清了罪,你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道:“凯文,你想不想当一名警察?”
八月的警校绿树成荫,凯文挽着训练服的袖子,一边走一边翻着档案。傍晚时分,天空仿佛在燃焼,清凉的晚风习习吹过,送来了山里杜鹃花的香气。几个学员正在附近的篮球场上打球,球场上不时传来叫好声。
凯文停下了脚步,往球场上望去。计分板已经翻过了一页,方才进球的队员正和同伴击掌庆祝,年轻的眉目神采飞扬。他微微失神,目光回到档案上。照片里是个金发碧眼的清秀男孩,脸颊带着婴儿肥,眼角猫儿似的微微上挑。
兰斯杜贝尔弗,十四岁。安德莉亚的掌上明珠,从没参加过任何训练,而且年纪未免太小了。就算安德莉亚能把儿子硬塞进警校,这四年一定不好过。
当安德莉亚提出让他去警校锻炼时,凯文还没开口拒绝,她便提出了一个请求。大意是她的儿子今年要去警校,但他一直娇生惯养,去了警校可能跟不上训练,希望凯文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遇到危险。
听说老鹰为了锻炼幼子,会把雏鹰的翅膀折断推下悬崖,迫使它在剧痛中展翅飞翔,但许多雏鹰会摔得粉碎。安德莉亚显然不希望兰斯摔碎,所以给他安排一个贴身保镖兼保姆,他未来四年的任务就是围着这位少爷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直到兰斯完全自立。
这位少爷即将成为他的人生重心,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凯文一点也不知道,他甚至也不想知道。
他开始后悔答应了安德莉亚。凯文强迫自己挥去凌乱的念头,往宿舍走去。路过一片树林时,他听到了枪声,警校还没开学,靶场上却有人在。枪声乱糟糟的,练习的人显然是新手。凯文拨开树丛,靶场正中站着一个少年,双手端着枪,训练服被汗水浸得透湿,显然已经呆了很久。
他叩动扳机,准确的打在了隔壁的靶子上。
“……喂。”凯文不禁出声,少年却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霍然回头。
磅礴的夕阳从天际倾泻下来,凯文的瞳孔慢慢放大了。绯红的暮云在少年眼中翻滚,那对眼瞳仿佛燃焼的宝石,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听到了木鱼般尘封已久的心像被重锤击中,灰尘簌簌落下,一瞬间,就像重新和世界接通了血脉,所有音与色洪流般涌入视野,在血管里奔流。他怔怔的望着少年,忘记了言语,只听到自己的心轰然鸣响,一声接一声。
少年收起枪,从凯文身边走过。凯文急忙叫住他:“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眼里满是渴望。少年诧异的打量着他,目光清冽。
“兰斯杜贝尔弗。”他说。
凯文愣住了,少年活动着肩膀朝宿舍走去,背影和记忆中的身影在夕阳下重叠。如血的红光漫过靶场,铺天盖地,灼伤了他的眼睛。
很久以后,在生命到了尽头的时候,他依然记得这一晚的夕阳,似血般艳烈。
那是他和兰斯重逢的地方。
这一晚,两人各怀心事,都难以入睡。兰斯有认床的习惯,一直折腾到三点过才睡着。他刚睡着没多久,就感到有人拍着自己的脸。兰斯烦躁的翻了个身,把枕头蒙在脸上,迷迷糊糊的说:“再睡一分钟……”
“起床了,你没听到集合的哨声吗?”
兰斯瞪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你是谁?”
“你的舍友。”凯文面无表情,“我自我介绍过,被你无视了三次。”
兰斯眨了眨眼,刚想开口就被尖锐的哨声打断了。他连忙拾起衣服套在身上,趿拉着鞋子往楼下跑。训练场上热闹非凡,好像打翻了一锅粥,兰斯小小的打着哈欠,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玩,直到教官吹响了口哨。
“整队!”
队伍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接着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自行整队,兰斯被推来搡去,冷不防身上一轻,像小鸡一样被凯文拎起来放在身旁。教官点完数,小跑着停在一辆军用越野车面前:“校长,本届共两百名学员已经集合完毕。”
兰斯踮起脚,极力探头望去。对方打了个手势,教官立刻并拢腿,恭敬的敬了个军礼,才转身厉声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跟上来!“
二十公里越野,这是兰斯一辈子跑过最长的路。他不一会儿就落在了队末,跑得气喘吁吁,凯文放慢了脚步跟在身旁:“你没事吧?”
兰斯大汗淋漓,回头望去,周围的学员都跑到前面去了,只剩他们两个。凯文的面色如常,跑在前面原地踏步等他:“你……你不累吗?”
“还行吧。”
“你该跟上大部队了。”兰斯一开口气息就乱了套,喉咙口一阵火辣辣的痛。“训练分数要记档,犯不着一起不及格。”
“不及格就不及格。”凯文说,“你跑不动了直说,不要勉强自己。”
兰斯慢慢吸出一口气,结果却被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等到二十公里跑完,天已经大亮,兰斯一到终点就哇的吐了出来。凯文叹了口气,递给他一张棉帕。兰斯夺过帕子抹了一把嘴,四肢软得像瘫烂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劲,脑子成了一团浆糊。直到他听见沙沙的声响,兰斯抬起头,一双军靴停在了面前。
“你就是杜贝尔弗局长的儿子?”古连问道。周围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好几度,兰斯涨红了脸,咬住唇用力点了一下头。
“体力不行。”古连的声音平静无波,“回去好好练。”
没等兰斯回答,他的目光又落在凯文身上。许多学员状况都很糟糕,凯文却毫无疲态,好像刚刚远足归来。“哪里出来的?”
“海上军区,第四集团军直属侦察营。”凯文想起安德莉亚给他安的假身份,连忙回答道。
“年龄?”
“十八。”
“少年兵?”古连上上下下打量着凯文,像打量一块砧板上的猪肉,“回去再跑一次。”
“什么?”凯文睁大眼睛,古连面无表情,“跑回出发点,再跑到这里来。听不懂?”
“抱、抱歉首长,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凯文打了个寒颤。古连冷冷道:“在这里你该叫我教官。你不是体力好得很么,跑步途中还忙着聊天,那就跑两趟。”
“等等教官!”兰斯吓了一跳,“再跑四十公里会出人命的!而且他是为了陪我才落在最后——”
“他是浑水摸鱼,你是实力不济。”古连斜睨了他一眼,“还是你想跟他一起跑?”
兰斯立刻闭嘴了。周围传来不怀好意的笑声,古连一个眼刀扫过去立刻没声了:“任何人不尽全力,训练量加倍,成绩记档。还有要问的么?”
四周一片死寂,古连大步走向越野车,教官走在前面弓着腰打开门。“下一个项目在西山靶场,不想滚的给我跟上!”
凯文哀怨的瞥了兰斯一眼,折回去重新跑了起来,背影十足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兰斯想笑又有点担忧,但接下来的训练让他完全没有功夫担心别人。一天下来他好像给人拆了又重新组装了一遍,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疼痛。浑浑噩噩去食堂领了晚餐,迟钝的大脑才开始恢复运作,兰斯闻了闻身上,嫌弃的决定去洗个澡。
他夹着换洗衣服去了澡堂,立刻被里面的味道熏退了三丈远。澡堂里热闹得像煮开了的饺子,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少爷,兰斯从没见过一大群臭男人□□着站在隔间里冲澡,小心肝吓得一颤一颤,只得抱着木盆躲在澡堂门口的树丛里,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等到天全黑了,澡堂里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小跑着冲进了澡堂,迫不及待的拧开花洒。
这时,一只胳膊突然从隔间的墙上扒了上来,一把捉住他的肩膀。
兰斯吓得大声尖叫,立刻将澡盆砸了下去。对面传来砰的一声,跟着就没动静了,兰斯抱着浴巾,踮着脚走到隔壁的淋浴间,隔间里面朝下躺了个人,光着上身,只穿了条军绿的训练裤。兰斯把“尸体”翻了个面,才发现是凯文。兰斯哭笑不得,他本想把凯文弄醒,但凯文睡得太死,又不好把他扔在澡堂里,只得拽着他的胳膊,忙的满头大汗才把凯文拖回了宿舍。
凯文睡在上铺,兰斯实在拖不动他了,只得把他扔在自己床上。想了想,又放了个枕头在两人中间隔着,这才跳到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因为这件插曲,兰斯晚上作了个诡异的梦。他梦见自家的大狗把他扑倒,接着狗脸变成了凯文的样子,还哼哧哼哧吐着热气。
结果第二天早上兰斯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凯文睡得正香,抱娃娃似的把他搂在胸前。他的胸膛硬的像钢板,硌得兰斯十分不舒服,兰斯挣了两下没挣脱,反而被抱得更紧了,下巴上的胡茬蹭在了他的脸上。
兰斯气急败坏,一拳揍在了他的鼻梁上。凯文应声飞了出去,头撞在床栏上。他睡得迷迷糊糊,捂着流血的鼻梁坐起来,声音里还带着鼻音:“为什么又打我?”
“你凭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不是你把我弄上来的吗?”
兰斯一时语塞,凯文爬到上铺把衣服扔下来,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脱衣服。兰斯立刻捂住眼睛,凯文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心想安德莉亚养儿子简直养的跟深闺小姐一样。两人挤进食堂,凯文盛了两碗面,又给兰斯拿了个包子,兰斯咬了一口就吐出来:“好难吃。”
“别挑剔了,有吃的就不错了。”凯文大口咬着包子,吃的满嘴流油。兰斯放下筷子:“你和我一样是少爷,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凯文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一样?”他突兀的笑了声,抢过兰斯的包子塞进嘴里,两口吞下去。他喝干汤抹了抹嘴,才对兰斯说:“待会儿空着肚子训练可别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