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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十一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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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尔扎克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在这种情势下还想带着一个病人逃亡。赫斯特正在全国大肆追杀他,连这个深山中的医院都岌岌可危。他催促了莱特好几次,但莱特沉浸在短暂的幸福中,对部下的不满置之不理。

    “这孩子就跟他弟弟这么像?”艾尔扎克抱怨道,“他还要不要命了?”

    “弟弟?”吉尔伯特语气古怪,“莱特不就喜欢这种吗?温柔善良,像水晶一样脆弱,能满足他的保护欲。”

    艾尔扎克张了张嘴,惊愕的望着他:“你是说,莱特对这孩子……他是昏了头吗?你怎么不劝劝他?”

    “要去你自己去,莱特的脾气跟蛮牛似的,我怎么劝得动。”

    艾尔扎克气结,当场拂袖而去。他下定决心,一次次去病房堵莱特,莱特终于松了口,却要求他准备车辆和医生。

    “你不可能带上他,不要妄想了!”艾尔扎克忍无可忍,“莱特,除了我们几个,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不可能拼命保护一个病人!”

    “我会保护他。”

    艾尔扎克气得发抖,莱特刚想开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箭一般回过头,沙利叶坐在轮椅上,愕然望着两人,脸色煞白。

    “图兰人……莱特……”他喃喃道,“你难道是莱特·罗斯?”

    “抱歉,我不是故意骗你——”

    他话音未落,沙利叶扑了过去,一把夺走艾尔扎克的配枪,对准莱特的胸口。

    “骗子!”他失声叫道,声音尖利刺耳,“你害死了我的家人,竟然还来欺骗我!”

    莱特呆若木鸡。沙利叶噙着泪,眼眶通红:“我家在莫莱市,由于我身体不好,被家人提前送到了医院。他们全部死在上一个冬天的饥荒中,是你逼死了他们!”

    他颤抖着叩动扳机,子弹却打偏了。艾尔扎克毫不犹豫的开了枪,被莱特用身体撞开,子弹打进了肩胛骨。

    “你在发什么疯?”艾尔扎克惊怒交加,“你要任由他把你的身份宣扬出去吗?”

    莱特没有回答,朝沙利叶走去。沙利叶脸色惨白,连连后退,手抖得像在抽搐。

    “开枪吧。”他走到少年面前站定,尽量平静的说,“你有资格杀我。”

    “莱特!”

    少年狠狠咬唇,手上的枪却重若千钧。他嚎啕大哭起来:“你的亲人死了,你就有权杀害我的亲人了吗?他们一辈子安安分分,连枪都没拿过,哪里得罪你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妈妈、哥哥,你把他们还给我,还给我!”

    他拼命捶打着莱特的胸膛,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质问都像重锤击打在莱特心上。一瞬间,就像重新和世界接通了血脉,他曾对所有死亡和悲剧都麻木了,但那些丧失已久的感情再度涌入胸膛,甚至令他窒息。莱特僵硬的站着,仿佛见到了当初离开图兰时的自己。每一天,每一夜,都有一个声音在心里疯狂的质问着,他们做错了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夺走我的一切?

    声声泣血。

    “对不起,我……”他伸出手,想抱住沙利叶。沙利叶立刻拔枪对准他,眼神仿佛淬毒的匕首扎在莱特心上。

    “滚!”他声嘶力竭的咆哮道,眼中盛满刻骨的恨意,“你这个魔鬼,滚出我的祖国,永远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当天晚上,莱特离开了医院。当他在乐园岛定居后,曾命人到北方寻找沙利叶,却音讯全无。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他离开后没多久,军部的士兵就包围了医院。整个国家都在追杀他,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据点,他的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由于民众的仇视,他们不敢在市镇停留,只能在山里跋涉,像野人一样宿在岩洞中,他们往往只在夜间赶路,白天躲在树林的掩护中。莱特学会了睁着眼睛睡觉,他的脸上泛着死灰色,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就像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

    这支小小的逃亡队伍全是莱特的心腹,有人在绝望中自杀了,有人动了别的心思。一天夜里,莱特正在岩洞中休息,突然被人推醒了。他正处在一级警备状态,立刻跳了起来。

    “希恩跑了。”妮娜的脸色十分糟糕,“今晚是他守夜,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莱特阴沉着脸,迅速叫醒了队伍的所有人,但众人还没离开,就被密集的弹雨包围了,很快就有两名队员在弹雨中阵亡。敌军疯狂的扫射着山洞,莱特在混乱中架起了机枪,连支架都没打开就对着外面开火。

    这时,一发炮弹击中了山洞。莱特只听到耳畔一声巨响,雨点般的碎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他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他昏迷的时间不长,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胸前像被钳子夹住,他咳嗽了两声,想推开身上的石块,才发现菲利克斯压在身上,碎石和弹片全部扎进了他的体内。

    “大……大哥,你没事吧?”他艰难的咳嗽了一声,大量鲜血从嘴角涌出。妮娜和吉尔伯特冒着弹雨跑过来,把莱特架了起来,又想去扶菲利克斯。他却摇了摇头,紧紧捂住腹部的伤口:“带他走,我来断后。”

    “不行!”

    “快走!”他厉声叫道,“我活不了十分钟,肠子出来了……带他走!”

    妮娜呆了片刻,脸色惨白。她拔下手榴弹,把保险拧紧,扔给了菲利克斯。菲利克斯扶着岩壁站起来,捂住血流不止的肚子,当着众人的面把所有手榴弹绑在自己身上。

    “大哥!”他用尽全力嘶吼道,“不管你做过多少错事,我都相信你。你是我们的希望,只要你还活着,图兰之鹰就不会死去,只要你不放弃,雄鹰总有一天还会在图兰的天空中翱翔!”

    莱特呆若木鸡。他的瞳孔慢慢放大了,嘴唇无声颤抖着,眼里浸满了泪水。菲利克斯扛着空枪,挺直了背,一瘸一拐的走入漫天炮火中。他一边走一边唱歌,歌声从喧嚣的炮火中远远飘来。他唱着故乡的蓝天白云,金灿灿的田野一望无际,丰硕的稻谷在微风中摇曳,嗓音嘶哑难听,歌声都走了调。每当他记不起歌词了,就一边走,一边发出颤抖的吼叫。

    “啊——呀——”

    “啊——”

    莱特的心脏仿佛被万根尖针穿透,只有他知道,菲利克斯在害怕。他一直都不是勇敢的士兵,初次上战场时还吓得尿了裤子。莱特嚎啕大哭,仿佛后悔莫及的孩子。他疯狂的往前扑去,几个人都按不住他。

    “菲利!菲利!”他撕心裂肺的叫着,嗓子都吼破了。一道明亮的红光闪过,山洞坍塌了,巨石落雷般滚下山崖。莱特的脸瞬间像碎骨一样白,他泪流满面,红着眼睛咆哮着,端起冲锋枪疯狂扫射着追兵。

    他们逃了大半夜,才在一个落雪的村庄里躲了起来。但这天晚上,莱特却不见了。他偷了一辆车,整整追了两天两夜,把希恩捉了回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把希恩绑在马厩的柱子上,去找了一根带刺的马鞭出来。

    莱特走过去,解开绑住嘴的布条,希恩立刻滔滔不绝的咒骂起来。莱特扯了扯马鞭,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声鞭响仿佛惊雷,希恩痛得大叫起来,脸上多了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连牙都崩落了两颗。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了,吐出断牙,高声咒骂道:“来啊,杀了我吧!忘恩负义的谋杀犯,我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话音未落,莱特又一鞭子抽在他的身上。这种马鞭有三指粗,带着尖锐的钩刺,他一下接一下挥鞭,每一鞭下去都带起淋漓的血肉,痛得希恩连声惨叫。希恩开始还在逞强,很快就崩溃了,但无论是恶毒的诅咒还是凄惨的哀求,都无法让莱特停手。马厩里一片死寂,血肉横飞,只有挥鞭时凛厉的风声和炸雷般的声响。众人都骇得脸色惨白,吉尔伯特更是面无人色。

    “莱、莱特,”妮娜哆哆嗦嗦的开口,“别打了,他已经死了。”

    莱特这才停住手,他大汗淋漓,像野兽一样喘着粗气,双目血红。希恩垂着头,身上血肉模糊,他仍然觉得不解恨,把尸体剁碎了扔去喂狗。

    “莱特,我们今后怎么办?”妮娜问道。莱特没有回答,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答案。

    暮春的傍晚,天空从橙红变成清澈的深蓝,一群北归的大雁正远远掠过淡薄的云层。钟声响了起来,在宁静的天空中回荡。已经过了晚祷的时候,乡下的教堂里空无一人。一位老神父正弓着腰,在圣堂中忙碌。

    就在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教堂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神父揉了揉眼睛,门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正端详着教堂里的基督像。他还很年轻,但脸上刻满岁月的风霜,就像独自跋涉了太久的旅人,已经疲惫不堪,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死去。

    “你好,孩子。”老神父试着和他打招呼,“你是来告解的吗?”

    “告解?”他愣住了,摇了摇头,“我只是来走走。”

    “孩子,你有什么烦恼吗?”

    “烦恼……”他喃喃道,“我的罪孽深重,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下去。”

    “孩子,人都会犯错。但只要诚心赎罪,交给主来裁断,你最终一定会获得宽恕。”

    “不。”他坚决的摇了摇头,“没有哪个神敢要我。如果死后有地狱,我肯定会被打到地狱最底层,永远得不到救赎。”

    他的语气平静苦涩,神父明白了,他不是从渴望和期盼中来到这里,而是从痛苦和怀疑中来。在教堂里工作了一辈子,熬过了多次战乱和饥荒,他已经饱经人世苦难,不会再用冠冕堂皇的话搪塞过去。

    年轻人凝视着基督像,注意到他的眼神,神父解释道:“他是神的儿子。神爱世人,将他的独生子赐给我们,叫信他的不至死亡,反得永生。”

    “神爱世人……”他重复着老神父的话,语气讽刺,“如果神真的爱着世人,为什么我们身而为人,要经历这么多苦难和折磨?”

    “孩子,不能质疑主的意愿。”神父的脸色严肃起来,“苦难是人性的试金石,只有熬过了苦难,并展现出足以打动主的力量,才会被主召回乐园。”

    “我不相信世上有乐园。”

    “既然你什么都不信,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不知道,或许我只想跟外人说说话吧。”他垂眸苦笑了一下,“有许多人跟随着我,是我连累了他们,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但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每次看到他们的眼神,我就觉得害怕。”

    他话中的辛酸刺中了神父,神父突然可怜起他来:“孩子,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望着祭坛,长久的伫立着,仿佛一尊石雕。祭坛上点着无数蜡炬,闪烁着红宝石般的泪。上帝只有一个,朝拜者却有无数,他如何听得清每个信徒的愿望?

    “我想回家。”他涩声道,“但我已经没有家了。”

    “孩子,不要难过。主就在我们心中,如父亲般庇佑着每个人。当我在深谷迷失时,他领我走正确的路。当我在旷野孤独时,他伴我作指路的明灯。”老神父指着基督像,“他临死前曾何等孤独,何等痛苦,但他却燃焼自己的生命,成为了照亮世人的光。”

    莱特的瞳孔慢慢放大了,一道夕晖从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外洒落,照在基督像上。他的身躯因痛苦而扭曲,面容却平静,眼神温柔慈悲。他沐浴在圣光中,那道光澄澈温柔,倾注在他的全身,照亮了黑暗的心房,仿佛净化了他的罪孽。

    “我们都会犯错,甚至是无法挽回的大错。”老神父轻轻摸着他的头,仿佛在安慰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但我们还是得活下去,背负沉重的罪孽前行,去做正确的事。”

    “什么才是正确的事?”

    “我无法回答你,答案只在你的心中。”

    莱特的面颊微微抽搐。他直挺挺的跪了下来,膝盖撞击地面,发出脆硬的声响,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他感到老人走到面前,带着焚香气息的衣摆拂过他的额头。他垂下头,吻了老人手上的戒指。

    “你是有福的,愿天主保佑你,孩子。”他的声音柔缓低沉,“你要牢牢记住,神赐给我们的不是胆怯的心,而是刚强、仁爱、谨守的心。”

    “回家?”

    “是的,我带你们回家。”

    莱特环顾四周,他的声音在荒野上起伏。战士们聚集在他的周围,每个人都憔悴不堪,眼神晦暗。有人垂下了头,有人茫然望着他,就像望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舵手。妮娜抱着膝盖,眼神苦涩:“回家?我们哪里还有家?”

    “怎么没有!”他声嘶力竭的呐喊道,“我还活着,图兰之鹰还没有死!再相信我一次,我发誓,一定会带你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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