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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十一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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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穹高远,孤鹰在蓝天里盘旋。

    莱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天空。鹰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视野中。辽阔的蓝天不见一丝云彩,阳光冰冷刺骨,风吹过旷野,四周静得像巨大的坟场。方圆百里尸横遍野,碎肢万段,把雪原染成了赤红色。天气极寒,连尸体的衣服都冻得坚硬,偶尔有秃鹫低空掠过啄食腐肉,半截断旗插在一块石头前,在风中凄厉的呼啸。

    “大哥!”

    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莱特微微皱眉,困难的分辨着这个声音,但只要一开始思考,脑仁就痛得钻心。菲利克斯一具一具翻开尸体,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大哥,要是你还活着,就回答我一声!”

    莱特动了动手指,碰到了一个东西。动静不大,但菲利克斯立刻听到了。压在身上的尸体被翻开,灼目的阳光照在脸上,莱特本能的闭上眼睛。菲利克斯呆呆的跪在尸堆旁,突然嚎啕大哭。

    “太好了,你还活着。”他使劲擦着眼角,哭得像个孩子。“我就说你一定还活着,他们都不信。太好了,太好了……”

    他俯下身把莱特背起来,用皮带紧紧打了个结,防止他从背上掉下来。莱特还记得过去尤妮被人欺负,他冲上去单挑,被揍得鼻青脸肿。什么时候,那个瘦小的男孩已经能穿越战场,背着一个成年人逃命了?

    “……对不起。”离开战场时,菲利克斯听到一句极低的耳语,很快被风吹散了。

    一场小雪过后,接连几个星期都是明晃晃的大晴天。北方的天比内陆更蓝,尤其在深山之巅,天空辽阔高远,偶尔会有觅食的鹰展翅掠过山巅,发出苍凉的鸣叫。红十字会出资在山上建了一所医院,这里与世隔绝,收留了许多无处可去的病患。吉尔伯特下了马,□□的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他不顾满身风尘冲进了医院,在走廊尽头的病房猛的刹住脚。

    莱特背对着他,头上的绷带还没拆,一道狰狞的疤痕贯穿左眼,蔓延到鼻梁,他挂着石膏,绷带依然在渗血。他安详的靠在椅子上,犹如一尊石雕,只有当鹰飞过时,眼珠才随之转动。

    “我又失去了一切。”他平静的说。

    吉尔伯特心头一颤。听说菲利克斯把他从尸堆里挖出来时,莱特身上十几处枪伤,一颗子弹卡在了颅内,脑内积血压迫视神经,引发严重感染。子弹的位置非常危险,硬取会伤到颅内神经,只有任由它留在颅内。

    “莱特,”他轻声唤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莱特的眼皮微微颤动,眼中仿佛一潭死水。吉尔伯特跪了下来,掩面痛哭。

    “对不起!”他哽咽道。

    莱特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吉尔伯特没有勉强,保证下午再来看他,同时提醒他不要随意走动,到处都贴着他的通缉令。莱特没有出声,吉尔伯特离开后,他才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有一瞬间,他以为看到的是别人的脸。镜中的人苍老疲惫,嘴角微微下垂,下巴上满是胡茬,浑浊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昏暗而死气沉沉,仿佛一个被岁月压垮的老人。莱特慢慢拔出枪,一枚一枚数着子弹填进去,用掌心一磕,弹夹复位,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拉开保险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镜中突然多了一个人影。西蒙尼站在镜中,满身是血,面孔苍白如骨。莱特骇得后退了半步,跌坐在瓷砖上,有人把手放在肩上。他回过头,却发现卢恩站在身后,仿佛从棺材里跳出来,皮肤苍白冰冷,胸前的窟窿汩汩冒着血。

    “为什么?”他喃喃道,眼中流下两行血泪,“爸爸只是想保护你们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别过来!”莱特骇得大叫起来,朝幻影连连开枪,把镜子打得粉碎。但幻影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莱特拼命叩动扳机,打光了所有子弹,枪机发出咔哒的空响。所有亡灵都朝他伸出手,他用身体撞开了盥洗室的门,在走廊上夺命狂奔。

    无论逃到哪里,亡灵无处不在,用黑洞洞的眼神凝视着他。莱特濒临崩溃,用棉被紧紧把自己裹成一团,日复一日,他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为了躲避亡者的纠缠,莱特开始渴望阳光。他每天都会出去闲逛,但医院里充满了伤患痛苦的□□,空气里弥漫着脓血和排泄物的恶臭。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样貌古怪的小孩被送进来,这些小孩要么头大得出奇,血液不断从眼眶渗出,全身裹满纱布,要么皮肤剥落,全身肿胀,脸上布满了可怖的红斑。

    医院条件有限,这些孩子都活不了多久。莱特听人说,这是辐射病。二十多年前核弹爆炸时他们还未出生,却从父母身上继承了可怕的疾病,从皮肤癌到慢粒白血病,每天都有许多孩子悲惨的死去。莱特仿佛坠落到无底深渊,生命的含义不过是一滩血,一阵痛苦的挣扎和一声最后的哀号。无论走到哪里,他看到的都是死亡,像一个逃不出去的噩梦,和平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罗斯家必须有人活下去。”这是他告诉菲尔德的话。但他怎么记不清亲人的音容笑貌了呢?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战争和死亡,他已经想不起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一天午后,莱特上了楼梯,打算去天台上透透气,却听到了口琴的声音。口琴声轻快明朗,仿佛有人拨动着阳光的和弦。蓝天如洗,阳光明媚,天台上晾着许多被单,洁白的被单在风里翻飞,犹如一只只轻盈的白蝴蝶,空气里弥漫着干净的消毒水气味。莱特揭开被单,循声往前走去。

    起风了。

    疾风一下子掀起被单,把几副被单吹上了天空。莱特的瞳孔突然放大了:“菲——”

    口琴声停了下来,莱特怔怔的望着面前的少年。他坐在轮椅上,头发是极浅的银色,皮肤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眼睛却是一种不正常的水红色,面容清秀。少年歪了歪头,友善的和他打招呼:“下午好。”

    莱特往下望去,少年膝盖以下是空的。他知道自己很没礼貌,却控制不住心头的渴望。少年问道:“我让你想起什么人了吗?”

    “抱歉。”莱特胡乱扯着头发,勉强笑道,“你实在和我弟弟太像了,忍不住就……”

    少年轻轻眨了眨眼,眼中流露同情。莱特问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能再吹一遍吗?”

    “没名字,我自己编的。”少年莞尔,“你不介意的话,就听听吧。”

    他把口琴贴在唇畔,欢快的音符从唇畔跃出。乐音纯粹,泉水般甘甜清澈。阳光抚摸着少年的面庞,他的皮肤白皙细致,睫羽上落了一层绒绒的金粉。几根头发落在眼前,细如琴弦,闪烁着金光。

    一曲终了,莱特胸中突然一阵空虚。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吉尔伯特。”莱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真名。少年没有起疑:“你是军人吗?”

    “过去是。”莱特移开目光,脑仁深处隐隐作痛,“但我已经上不了战场了。”

    “真好。”少年的目光和煦,“这样你就能活得久一点了。”

    “不行,我必须不停的战鬥,直到死在战场上。”莱特目光茫然,紧紧按着胸口,“只要一停下,这里……就痛得发狂。”

    少年静静的望着他。半晌,他伸出手,覆在莱特缠满纱布的手上:“我在战争中失去了所有亲人,最初我恨得不得了,但自从发现自己得了绝症,我就不恨了。”

    “为什么?”

    他笑了,指了指天空。一只鸟儿从青空中滑翔而过:“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死,我希望在幸福的回忆中死去。”

    他回过头,望着莱特:“给我讲讲你的家庭吧。”

    “家庭?”

    “对,讲讲你的父母,你的弟弟。”

    “我……我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呢?他们是你挚爱的亲人啊。你只是把他们埋葬在记忆深处,绝不会忘记。”

    莱特怔怔的望着他。良久,他开始回忆,就像挖掘埋下的尸骨,掘出却不是骨骸,而是甘甜的泉水,一经钻探就无法抑制。他竭力讲述着,好像他们还活生生的存在。夏日阳光的芬芳,雨水打湿的泥土,屋门口的大榕树,太多幸福时光一股脑涌现,被岁月侵蚀泛黄。少年静静听着,眼眸温柔清澈。

    莱特说不下去了,紧紧按着眼睛,泪如雨下。他柔声问道:“你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莱特呆呆的望着他,声音里有了哽咽:“我……想回家。”

    这天晚上,莱特终于摆脱了噩梦。他梦到了那些被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人,塞拉,卢恩,菲尔德,奥利佛,甚至梦到了米娅和穆尼尔。梦境的最后,他见到了霍华德。那一年他十四岁,霍华德带着他走遍了整个图兰,登上高耸的卡娜山。夜幕降临时,两人在山顶的一处古堡扎营。霍华德去取水,莱特点燃了篝火,木柴哔哔剥剥的燃焼着。太阳尚未落山,明月却已高悬在空中,静谧的圣湖漾起银色的波浪,山丘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就像一艘笨重沉船的影子。

    四百年前,这里曾是图兰人的最后一个要塞,他们坚守了三十个昼夜,终于弹尽粮绝。教皇的侵略军攻入要塞的前夜,战士们陆续自杀,最后一名战士检视所有的尸体后,放火焚焼了宫殿,拔刀自尽,倒在了挚爱的亲人身边。悲壮的故事总能让莱特心神激荡,他往火堆里添着柴,思绪却被牵引到最后一夜,直到霍华德取了水回来。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霍华德敲了敲他的头,莱特的脸庞被篝火映的通红,眼里跳动着火焰:“想战死在这里的英雄们。如果图兰王室有这种骨气,就不会败给侵略军了。”

    “当时的图兰王国已经腐朽到骨子里,谁都挽救不了它。”

    莱特一下子泄了气,心不在焉的拨弄着木柴。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唳,莱特猛的抬起头,一片黑影从头顶掠过,朝悬崖俯冲而下。他听说鹰在悬崖上筑巢,不由想瞧个仔细,但城墙下只有壁仞千尺的绝壁,哪里还有鹰的影子?

    “别急。”霍华德拦住了他,“它明天日出时就会飞上来的。”

    “它为什么要把巢筑在悬崖上?”莱特问道,“睡觉时不是很容易掉下去吗?”

    霍华德一愣,笑出声来:“你小子晚上不老实,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莱特嘟着嘴,腮帮子鼓起来,把一根草拧成了麻花状。霍华德瞧着有趣,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听过鹰的传说吗?”霍华德说,“鹰是寿命最长的鸟,当它长到一定岁数后,爪子开始老化,喙变得又长又弯,翅膀沉重得无法飞翔。它必须飞到悬崖上,一根一根啄掉自己的羽毛,折断翅膀的骨头,纵身跃下悬崖。”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在夜色中沉沉流淌:“它在剧痛中展翅飞翔,在旭日的照耀下,它身上会长出崭新的羽毛,翅膀重新变得强健有力,再度翱翔于蓝天中。它会飞得更高更远,任何鸟都比不上。”

    莱特猛的睁开眼睛。

    清冷的明月悬在空中,结了满室白霜。他从病床上坐起来,凝视着远方的群山。许久以后,他望着双手,慢慢合上掌心。

    “老师……”他轻声唤道。

    从这天起,一名少年走进了他的生命。少年名叫沙利叶,但莱特从没叫过他的名字。他仿佛见到弟弟死而复生,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到沙利叶身上。沙利叶生性温柔,眼睛像泉水一样纯净,他的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气息,总能抚慰莱特的焦躁和痛苦。莱特每天都会去见他,推着他在院中散步。只要呆在他身边,莱特就会忘掉苦痛,获得短暂的安宁。

    “你是图兰人?”

    “是的,你讨厌图兰人吗?”

    沙利叶点了点头:“你是例外,吉尔。除了我的亲人,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真像我哥哥。”

    莱特心头一颤,他却浑然不觉:“哥哥性格桀骜不驯,却对我百依百顺。我小时候闯了祸只要一哭,他就会替我顶罪,被父母骂了好多次。”

    他抚弄着初开的花枝,眼神温柔悲伤:“他总担心我身体不好被人欺负,得知我得了这种病,他第一次掉了眼泪……却没想到他先离开了我。”

    “你可以把我当作你哥哥。”莱特轻声说。沙利叶笑了笑,没有出声。莱特本想摘下花枝,被沙利叶阻止了:“在严酷的北方,所有生命都活得很艰难,我难得见到这么早开花的树。”

    “你后悔生在北方吗?”

    “不知道。”沙利叶叹了口气,“我很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这辈子怕是不可能了。”

    他轻轻捶着双腿,痛楚从眼中一闪而过。莱特安静了片刻:“如果有下辈子,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他从指缝里望向蓝天,眼睛忽然亮了,“如果有来生,我想变成一只鸟。”

    “什么鸟?”莱特被逗乐了。他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我只是想飞而已。你呢?”

    “我想变成一只鹰。”莱特跪下来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柔,“在图兰传说里,鹰是太阳神的信使,是世间最自由的生命。”

    “传说?”

    “是的,你想听听吗?”

    沙利叶点了点头。莱特拢着他的手,讲述着那些古老的传说。他的声音仿佛长了翅膀,把沙利叶带到了繁荣的黄金乡,太阳神居住的国度。

    “真美。”他的眼里满是憧憬,“我好想去一趟图兰。”

    “等到战争结束,我就带你回图兰吧。”

    “但我走不了路。”他嗫嚅道,“你只能一路背着我。”

    “我们可以骑马啊。”莱特眉飞色舞,“图兰有许多险峻的高山,我们在山里穿行都是骑马。我喜欢骑着马在原野上飞奔,那种感觉和乘车完全不同。我教你骑术吧!”

    沙利叶点了点头,笑容像天使一样美好:“好,我跟你走。”

    莱特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失而复得的喜悦如此强烈,令他潸然泪下。沙利叶温顺的靠在他的怀里,眸中闪烁着清水般的光。

    莱特一天比一天更依恋这个少年,他仿佛一个港湾,让莱特疲惫不堪的心终于得到了安宁。尽管他的生命像残烛一样脆弱,莱特已经下定决心要把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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