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十一章11
吉尔伯特把手拢在袖中,等在岩洞外。天已经放晴了,空气依然清寒,雪原的天空湛蓝高远,纯净如湖。茂密的旷野一片衰黄,薄薄的雪层下露出枯萎的高草。
“已经四天了。”艾尔扎克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莱特从来不曾食言,恐怕出事了。”
他没有出声,依然目不转睛的望着山道上。艾尔扎克叹了口气,没有再劝。就在这时,初升的太阳把一个人影投在山道上,他拄着手杖,蹒跚的往岩洞走来。艾尔扎克的瞳孔慢慢放大了,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动,甚至撞击得指尖微微发抖:“是莱特!他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吉尔伯特已经冲了出去。莱特衣衫褴褛,身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脸上冻得皲裂,露出粉红的新肉。他的双手惨不忍睹,血泡和溃疡都挤在一起,冻得黑紫的指甲往后卷着,甚至露出了骨头尖。看到两人朝自己跑来,他终于精疲力竭,脚下一个踉跄。
吉尔伯特连忙扶起了他,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他却推开吉尔伯特,拄着斧头,一步一步走到岩洞前,举起了石斧,扬声高喝。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战士都呆住了。族长目瞪口呆的望着他,活像一尊石雕。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突然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我做到了。”莱特平静的说,“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了。”
莱特拄着拐杖,站在岩洞外,望着湛蓝的天空。
萨乌卡人言出必行,首领按照部落的习俗,将酒倾倒在一个陶制的大碗里,两人割破食指,把血滴入烈酒中,再将神斧浸在酒里,当众歃血为盟,饮下了血酒。莱特让艾尔扎克带着两名战士回去汇报,但他被严重冻伤,暂时无法行动,只好留在这里养伤。他的颈部和手上缠着绷带,脸上涂满了油膏,一道深长的伤疤竖着贯穿左眼。他用手遮住右眼,蓝天只剩模糊的轮廓。
“你的眼睛好了吗?”吉尔伯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莱特摇了摇头:“不行,这只眼睛怕是废了。”
“族长原本只想找个借口赶走你,这把石斧是萨里丹的武器,神谕说总有一天萨里丹会带着神斧归来。他们把你当成战神的化身了。”
莱特无声的笑了笑:“很好,至少不用担心这群人不听指挥了。”
“你真的遇到狼了?”
“嗯。”
“感觉怎么样?”吉尔伯特问道。莱特思索了片刻,诚实的回答:“很难吃。”
吉尔伯特愣住了:“你该不会……”
他话音未落,空中突然传来熟悉的鸣叫。他霍然抬头,一只苍鹰正在雪后初晴的天空中盘旋。这是图兰最常见的鸟,比起平原上的鹰,它的翅膀更加宽大,完全展开时像一架小型滑翔机,翱翔于咆哮的冰河和险峻的雪山之巅,强悍而自由。
“自从回到北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鹰了。”他喃喃道。
莱特突然把手放在唇畔,吹了声口哨。哨声清亮高亢,朝着天穹飞去,鹰却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依然高傲的昂着头,在蓝天中展翅翱翔。
莱特笑了。他端着酒碗,久久的凝视着鹰的身影,直到它越飞越高,变成了比镜面上的锈斑还小的黑点。
“它们是自由的。”他端起碗,对空遥遥一敬。随后一仰脖,将烈酒一饮而尽。
西元69年初冬,海牙革命爆发。莱特与北方的革命军结盟,率军翻越冰封的伊特鲁里亚山区,攻下古都哈迪萨,随后猛攻因贝尔市。守军不敌,向莱特提出投降,要求他善待伤兵,莱特答应了,指挥官随即开城投降。但莱特以缺乏兵力看守为由,把俘虏用绳子绑成一串,全部领到城外的垃圾场枪毙,最后用□□清理了屠杀现场。
西蒙尼勃然大怒,但莱特无视他的警告,越来越独断专行。他把新加入的萨乌卡人编入敢死队,利用他们的悍勇无畏,对驻军发起自杀式袭击。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驻军陷入了绝望,更加疯狂的战鬥。除了少数几个城市,整个北方已经没有一处安全据点。
军部得到消息,空运了三个师的兵力支援驻军。但莱特事先得到了情报,率领精锐部队埋伏在白海之畔。白海位于王储堡西面,是格尔达王国最大的内海,毗邻伊特鲁里亚山脉,白雪皑皑的峰顶环繞着蔚蓝的海水,东岸则是绵延一千英里的针叶林,古木参天,形成了壮观的茫茫林海。由于海水盐度过高,要到深冬时才会完全冻结,眼下正是骨骼浮冰泛滥的季节,海面新结的冰只有几英寸厚,十分脆弱,一踩下去就会坍塌。
驻军旨在夺取白海附近的要塞,从而跨越这道天险,直插入革命军的大本营,争取在新年前结束战争。军部下了血本,出动了一半以上的空中力量,包括在白海战争中履立奇功的王牌空降师总计两万人。莱特原本有四万人的部队,在空袭和翻越雪山的途中损失了一半,空中力量为零,严重缺乏装甲部队,只有几辆抢来的轻型坦克。
自从埃里温失败后,格尔达亲王血腥镇压革命,现在的革命军只是一群杂牌部队。莱特不放心把这群人留在后方,将大本营交给了西蒙尼,自己带兵来到白海。士兵们脱掉了笨重的棉服,轻装埋伏在冻土上,枪身反射着冷冷的蓝光。莱特的手套已经破了洞,手指上长满紫红的冻疮,军靴像铅块一样沉重,手脚冻得生疼。他举起望远镜,从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远方城堡的尖顶。铅灰色的空中飘着小雪,白雪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你确定敌军会到这里来?”萨乌卡人的首领巴泽尔问道。莱特说:“如果怀疑我的命令,你可以自行离开。”
“我没有怀疑你。”巴泽尔望着天空,平静的说,“如果你生在我族,首领的位置就轮不到我了。”
莱特没有出声。他拉了拉枪栓,皮肤立刻黏在了枪上,感觉像被电打了一下。他已经习惯了北方的严寒,但今晚冷得出奇,他怀疑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三十摄氏度。白雪覆盖的林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树皮被酷寒冻裂时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偶尔有狼嗥从远方的山谷中传来。
“狼是雪原上最机智的猎手。”巴泽尔叼着烟鬥,指着远方的群山,“几十年前,一群野狼袭击了马群,利用暴风雪把马群驱赶到冰封的沼泽,开膛破腹吃掉。”
“这是个好主意。”莱特说。他的部下不喜欢萨乌卡人,莱特却乐意跟这群人打交道。萨乌卡人虽然凶悍嗜杀,却生性单纯,极重情义。他杀俘时只有巴泽尔不反对,还建议把俘虏剁了煮成肉汤。
莱特当然干不出这种事,但他从雪原回来后,越来越压制不住嗜血的欲望。敌人的鲜血令他异常兴奋,他彻底把生死抛到脑后,沉浸在复仇的杀戮中,仿佛血管里流淌着猩红的狼血。
“以你的经验,今晚白海封冻的可能性有多大?”
“如果暴风雪持续一夜,明早白海就会完全封冻。”
“那我们得加紧了。”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天空迅速暗了下来。强劲的北风席卷广袤的原野,蛮横的掀起雪幔,扑向树林和沟壑。左躲右闪的雪花凄厉的呼啸着,搅得整片森林凄惶不安。几棵落叶松惊恐的摇撼着枝干,雪团像冰坨子一样不断砸在莱特身上。
“看来幸运女神今晚站在我这边。”莱特微微一笑,活动着手指,眼睛亮得瘆人。北风狂吼猛刮,漫天飞舞着白色的雪尘。森林北面枪炮声大作,伏击部队和敌军的部队已经交火了,空中升起长长的火舌,把大雪纷飞的原野突然照亮。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飞机的引擎声。
尽管军部拥有一流的空降兵部队,却存在致命弱点。空降兵无法携带面对装甲和火炮时必需的重型武器,由于缺乏运输工具,他们只能占领降落点附近。在猛烈的暴风雪中,许多机师都偏离了预定降落点,强气流损伤了机翼,他们不得不放下降落伞。莱特举起望远镜,注视着□□仿佛蒲公英被强风刮得东倒西歪,唇畔挂着冰冷的笑容。
“传令下去,对准空中开火。”
高射炮射出耀眼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原野。很多士兵还在空中就被撕成了碎片,有的降落伞被打烂了,直接落地摔死,或被狂风刮到树上撞死。幸存者艰难的从风雪中爬起来,还来不及去捡空投箱,黑暗中突然奔出一道火光,竟是几百名骑着马的萨乌卡人,手持火把,戴着骷髅面具,□□的胸膛纹着刺青,仿佛原始壁画中冲出来的恶鬼,用外人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吆喝,不顾性命的冲进敌阵,见人就杀。
士兵在惊惶中拔枪还击,但萨乌卡人端着□□疯狂扫射着林中,每个人身上都绑满了炸弹,即使马上的战士死了,战马依然带着尸身冲锋,爆炸声此起彼伏,雨点般的鲜血和断肢碎片泼洒在白雪上。
萨乌卡人虽然悍勇无畏,但人数实在太少。毕竟是王牌空降师,在最初的惊吓后,指挥官立刻组织士兵集结投入战鬥。莱特眼见萨乌卡人阵亡的差不多了,却纹丝不动。他将机枪顶在肩窝上,狠狠咬了咬唇,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在心里默数着:三、二、一……
五架坦克突然从风雪中冲了出来,追击着溃散的逃兵。莱特立刻下令开炮,炮弹在车上击出耀眼的火光,但坦克径直从身边冲了过去。莱特听到一声巨响,浓烟从炮塔和车身结合的缝隙里冒了出来,巨大的爆炸瞬间把炮塔撕成了碎片,仿佛升上夜幕的焰火,坦克的油箱熊熊燃焼起来。
溃散的逃兵冲向空降师部队,瞬间把刚集结好的部队冲得七零八落。茫茫风雪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部队,四处是子弹打在树干和人体上的噗噗声。有人在混乱中射出炮弹,一辆坦克立刻侧翻过来起火爆炸了,另一枚炮弹穿透了坦克前部的装甲,坦克的引擎戛然停止,舱盖打开了,重重的砸在金属车顶上。油箱里的汽油淌了出来,火舌从坦克底部窜了上来,坦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和人肉的焦糊味。
惨叫声激怒了死去士兵的战友,一辆接一辆坦克碾过战壕,炮塔上的机枪转动着,疯狂扫射着所有移动的活物,无数士兵在途中被碾成了肉泥,坦克的履带上沾满了鲜血和人体组织。
莱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眼神冰冷彻骨。北风呼啸,他的脖子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汗霜。
兵败如山倒,空降兵们鬼哭狼嚎,瞬间溃散奔逃,陆续倒地的士兵被坦克碾得稀烂,喷涌的鲜血染红了横飞的暴雪,漫天飞舞着血珠红砂。黑暗和风雪遮蔽了视野,整支部队如同轰隆隆从山上滚下的巨石,一头冲进了冰封的白海。刹那间薄冰碎裂,到处回荡着落水声和士兵的惨叫。白海近岸是十英尺厚的淤泥,寒冷让淤泥粘稠如胶,人和坦克立刻陷了进去,士兵们在冰冷的海水中拼命扑腾着,企图游到对岸,却被重机枪的炮火压着,凄惨的叫着涉水游去,被赶向冰封的屠宰场。
埋伏已久的战士们终于露出了獠牙,他们向所有车辆投掷了燃焼弹,白海之畔被燃焼的坦克残骸映得通红,无数士兵被烈火活活焼死,浓烟在空中汹涌翻滚,仿佛遮天蔽日的黑蝙蝠群朝东南方急飞,连几百英里外的王储堡都看得见。
暴风雪刮了整整一夜,天明时才停止。唯一一支空降师被狂风刮到几十英里外,指挥官不得不等上两个小时预热油箱,直到汽油终于融化,才以最低速度开往白海。当他们赶到现场时,莱特早就带着部队撤退了。白海之畔是言语无法描述的恐怖,岸上躺满了被坦克碾得稀烂的士兵,身下结了大片鲜红的血冰。逃往海中的士兵全被冻死在冰封的白海,身上结了一层透明的冰壳,眼珠大睁,所有临死前的恐惧全部凝冻在脸上。
清晨的风吹过这片屠宰场,指挥官面无人色。岸上的有些士兵肠穿肚烂,却还没死透,肢体仍然在不断抽搐。他下令开枪打死了这些士兵,尽管军法明文禁止这种安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