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十一章9
尽管里昂下了死命令,但赫斯特被困在阿鲁卡共和国的暴动中,一时脱不开身。一周以前,图兰之鹰的总部遭到驻军空袭。炮击发生时莱特正躲在掩体中和驻军交战,远方的天空突然落下一道红光,映亮了战壕的边缘。
“炮击!”莱特咆哮道,“快趴下!”
他眼前一黑,就像太阳从空中坠落。掩体的一角被震塌了,洪水般的土流倾泻而下,差点把莱特活埋。四周全是纷飞的土块和弹片,大地剧烈的摇晃起来,掩体周围的灌木丛被爆炸引燃,战壕上架着的两挺重机枪砸在了莱特肩上。莱特不顾一切的把泥土拢到面前,浑然不觉双手已经鲜血淋漓。他满嘴都是沙土,舌头上裹了一层带颗粒的薄膜。
炮声停顿了片刻,菲利克斯颤颤兢兢的探出头,莱特爬过去,粗暴的按下他的头。一排炮弹突然打在掩体附近,瞬间把一个士兵的头颅炸得无影无踪,破碎的头颅恰好落在菲利克斯手中,两人身上洒满了鲜血和碎肉块。
菲利克斯呆了一秒,突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他忙不迭的把尸体推到了地上,发疯般用土盖上尸体的脸,战壕里的士兵全都像疯子一样大叫起来。
“我们完了!”
“妈妈,救救我!”
“我要被活埋了!”
“闭嘴,不准哭!”莱特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厉声骂道。周围的平原上布满了数以千计的弹坑和掀起的土堆,犹如一群巨大的鼹鼠刚刚打完洞。幸存的士兵纷纷逃进弹坑中,却被新一轮炮击炸死,到处都是升起的烟雾和冲天大火,莱特吹响口哨下令撤退,用枪柄一个接一个把这群探头探脑的新兵打了回去:“保持站位,不准乱动!”
排山倒海的炮弹越过头顶,发出尖锐的蜂鸣声,太阳从视野中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掩盖在爆炸带起的厚重灰尘中。尽管莱特下令士兵保持站位,但每当新一轮炮击开始,所有人都会猛扑向战壕。
黑夜慢慢降临了,炮击持续了整整三天,有的士兵已经陷入了呆滞状态,有的像中风一样颤抖着,无法控制的呕吐起来,直到把胃里所有东西都吐干净才停下来。莱特的左臂几乎被压断,脸上汩汩流着鲜血,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疲劳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喉咙充血,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东方天际的启明星。
胸中的愤怒像野火一样燃焼着,他突然端起机枪,疯狂的对着天空扫射起来,但从天而降的炮弹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莱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摇摇晃晃的从战壕中站了起来。艾尔扎克试图制止,被他一把挥开。他滔滔不绝的诅咒着军部,诅咒着该死的北方,诅咒着图兰的傀儡政府。艾尔扎克木然望着莱特,哭了出来。
这时,一道白光突然照亮了天空,仿佛坠落的流星。莱特呆滞的望着夜空,雷鸣般的巨响从敌军的方向传来,四架轰炸机从头顶俯冲而下,喷吐出火舌,大口径子弹瞬间把一些士兵撕成了碎片。幸存的士兵们全都骇破了胆,像被猎狗追逐的兔子四散奔逃。
“开枪啊,杂种!”莱特咆哮道,“你们想坐以待毙吗?”
他拉开了弹匣,疯狂的扫射着,一架飞机被打中了,机翼冒出一股浓烟,从天空垂直坠落。一发炮弹在身边炸开,爆炸的气浪把他狠狠甩了出去,弹片嵌入了他的腹腔。
莱特并没有昏迷太久,士兵们把他抬回城中,他坚持在担架上指挥完整场战鬥,直到敌军撤退才陷入昏迷。整整四天,他发着高焼,气息微弱,连吉尔伯特都认为他肯定不行了。但他一醒来就向军医要了一针吗啡,自己把脱臼的肩膀喀拉一声推回了位,硬撑着回到了部队中。
梅萨纳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末世般的景象,装甲车被爆炸撕开,油箱熊熊燃焼着,屋舍喷吐着浓烟。三分之一的士兵阵亡,包括许多才十五六岁的突击队员。露天医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有的士兵手臂被炸碎,有的肚子上开了个大洞,肠子和纱布一同流了出来,犹如肉铺里的杂碎,街角横陈着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爬满绿头苍蝇。突击队员正在清理尸体,辨认遗体的身份,神情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莱特仰首望着天空,直到吉尔伯特拿着两个饭盒走来。莱特注视着他跳过水坑,小心的打开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米粥。
“你从哪里找到米的?”
“别管这么多了,吃吧。”
莱特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但完全感觉不到饥饿。吉尔伯特摸了摸他的额头,深深皱眉:“你还在发焼。”
莱特的伤口依然痛得厉害,太阳穴滚烫。他仍然能感到机枪带从手中滑过,滚烫的火星焼灼着他的脸。两人一动不动的对视着,他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疲倦和消沉。
“你该叫人埋掉这些碎肉。”吉尔伯特抱怨道,“秋天雨水多,等尸体腐烂了,城里很容易传染瘟疫。”
“我想离开这里。”莱特疲惫的说。吉尔伯特沉默了片刻:“你病了,好好睡一觉吧。”
莱特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他,吉尔伯特无动于衷,眼神冷漠:“要是你扛不住了,尽早给自己一枪,早死早解脱。”
莱特紧咬着牙齿,跺了跺脚,转身就走,吉尔伯特没有拦。路过一处小河时,莱特注意到一个驻军士兵正把头伸到河畔,他满脸是血,身体痛苦的抽搐着,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奋力挪动着身躯,想在死前喝上一口水。菲利克斯站在他身边,拿着一个军用水壶。
莱特正想叫他,就看到菲利克斯一脚把他踹开了。他冷酷的注视着士兵抽搐挣扎,朝河水伸出手,却够不到。他的身躯一僵,头歪到了一边。
天空中的雨水伴着狂风落在了广袤的平原上,空中不时划过雪亮的闪电,大滴大滴的雨点落在了莱特身上,他索性摘下钢盔,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大脑终于开始运作,就像之前被钢盔夺走了思考能力。菲利克斯接满了水,面无表情的走过身边。
“你还好吧?”莱特问道。
“嗯。”
莱特注视着他,少年眼中燃焼着阴郁的怒火,仿佛当年的自己。“尤妮呢?”
“她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莱特想询问,却开不了口。有一万种原因可能导致她的死亡,但对菲利克斯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那个拉手风琴的姑娘去哪儿了?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士兵命运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能言善辩的学生呢?
他们都曾梦想回到青山翠谷的家园,但一切已经结束了。每个战死的士兵都没有坟墓,有一天会有农民把他们的尸骨挖出,犁碎作为花肥,再撒上向日葵的种子。当春天重新到来时,人们只会看到新绿的嫩芽,而忘记已经成为淤泥的东西。
当天晚上,莱特把所有幸存部队召集起来。他亲自检阅了部队,发表了一通声情并茂的演说。
“我不会阻止你们离开。”他高声说,“但如果你们选择放弃,死去的亲人绝不会宽恕你们。请相信,我理解你们经历的所有痛苦,理解你们的恐惧和仇恨。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活到最后,荣归故里,但一支为了生存而战的部队没有资格庆祝胜利。当你们为了保住性命战鬥时,不过是一群野兽,但当你们为了祖国,为了同胞直面恐惧,战鬥到底,每个人都是无畏的英雄。你们要牢牢记住,人生就是战鬥,战鬥就是人生,真正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焼毁整个村庄,为了不让我们当中任何人挨饿。为了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所有人必须成为一个人,信奉一个信念。这样即使你们死去了,仍然是一名凯旋的士兵。”
随着一场大雪轰然落下,冬天再度降临了。人们拼命往家里存粮,牲畜则疯狂的啃着草根草皮,存上一身秋膘过冬。莱特已经尝过缺粮的痛苦,他们开辟了一块农田,存下大量土豆和甘薯,他还嫌不够,把草皮刮掉了一寸,将所有搜刮到的粮食全部存起来。在此期间,驻军对梅萨纳进行了四次围剿。指挥部仔细研究莱特的战术,决定避开正面厮杀,用人力、财力和时间慢慢削弱后者匮乏的资源,拖垮那支小小的军队。
莱特终于坐不住了,一旦无法发挥部队的机动性,他的劣势立刻暴露无遗。他没有一个国家作为后盾,军需匮乏,这种战术正是他的克星。
“要想突破敌军包围,我们的部队必须渡过莫莱河。从梅萨纳到莫莱河有两条路,一条走大道,渡河过去是因贝尔市,另一条则要翻越伊特鲁里亚山区。莱特,你打算怎么办?”
莱特负手站在桌上的沙堡前,沉吟道:“根据侦察兵的情报,敌军判断我们将走大道,把因贝尔市作为防守的重点。如果从这里渡河,正好会遇到敌军主力。”
“但走山路会经过萨乌卡人的聚居区。他们生性野蛮,极端仇视外人,会把擅闯者剁了吃肉。”
“就跟图兰的因蒂人一样?”
“不,因蒂人至少说的是图兰语,还能勉强沟通。萨乌卡人跟我们语言不通,而且流行人祭的恶习。如果我军冒进,很可能会被萨乌卡人的武装伏击。”
“至少他们会比军部好说话。”莱特思索了片刻,“我去和他们谈判。”
当天下午,他就带着吉尔伯特和艾尔扎克朝山中出发。他从没和萨乌卡人打过交道,只听说他们和图兰山中的因蒂人一样,是一个悍勇尚武的民族,崇拜战神萨里丹,盛行血腥的人祭。数百年前,萨乌卡人曾在提格兰一世的率领下横扫北陆,攻占了图兰,把图兰国王扔进笼中喂狼,这个庞大的帝国却在十年内迅速崩塌,如今只剩几千人居住在雪山深处。
“在萨乌卡人的传说中,战神杀死了一位女巨人,把她的身体撕成两半,构成了这个世界。女巨人是不死之身,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的吼叫着,要人心人血来补偿她的痛苦。在他们的世界观中,神明通过牺牲自己使太阳转动,如果没有足够的人祭,世界就会毁灭。”吉尔伯特说,“部落中盛行人祭,甚至会为了捉到足够的祭品发动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