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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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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m19:40

    “喂,你听说了吗?叛军已经打到了萨特波卡近郊,上面正在紧急调部队支援。”

    “不会吧?”

    “真的,前两天不是飞过了许多轰炸机吗?现在营里到处都在传,空军第九师团已经出动了,要对这一带进行轰炸。”

    萨特波卡营区,两个守兵正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太阳已经落山,灼热的风不时卷起沙尘,两人热得头晕目眩。其中一人舔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的说:“从早上开始,头儿就不见了。高级军官全跑了,只剩我们还在这里傻站着。”

    “如果要对萨特波卡空袭,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你傻了吗?要是大家一窝蜂的跑了,空袭的消息不就泄露给敌人了?”他用枪托敲了敲脚下的水泥砖,另一个士兵吓坏了:“轰炸机可没长眼睛,要是炸弹落下来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擅离职守要被枪毙,只有听到炸弹落下来时赶紧逃命了。”

    “我老婆才怀上孩子,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士兵叫道,“这群王八蛋,是要我们被自己人打死吗?”

    士兵话音未落,远方突然升起滚滚浓烟。两人变了脸色,都竖起耳朵。烈焰卷起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摇撼着大地,震耳欲聋的轰鸣十英里外都能听到。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因惊恐而毫无生气。他们同时扔下枪,钻进一辆卡车猛踩油门。汽车扬起阵阵尘烟,一眨眼的工夫就逃得没影了。

    营里乱作一团,难民们惊恐的彼此推搡着,爆炸声唤起了他们对战争恐怖的回忆。他们都是从战乱中心一路逃到图兰,却发现这块小小的营地已经不能庇护他们。人群尖叫着涌向营外,又被挥舞着冲锋枪的士兵赶了回来。

    “回去!都回去!”士兵声嘶力竭的维持着秩序,“这只是军事演习!”

    “骗人,是叛军打过来了!”

    几个难民冲过了封锁区,手脚并用的爬上铁丝网,却被瞭望塔上的机枪打了下来,鲜血淋漓的挂在网上。铁丝网上通了电,有些人躲闪不及被电流击中,当场扑地哀嚎。难民们被吓破了胆,重新退回去,聚成一团瑟瑟发抖。

    士兵总算松了口气。然而他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血从额上的窟窿汩汩流出。士兵们接二连三的中枪,仿佛被死神瞄准了眉心。一辆军用卡车从山坡上风驰电掣的驶来,冒着弹雨冲进了难民营。四名戴着头盔的队员从车上跳下来,迅速击毙了守兵。

    “我们是起义军的部队!”为首的队员高声宣布,“这里马上会成为战场,请大家赶紧逃走!”

    她用格尔达语和图兰语分别喊了一遍,难民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北方人,对图兰内战不甚了解,不知是否该信任这些外国人。先前逃走的难民尸体仍挂在铁丝网上,人群踌躇不决,不敢迈出脚步。

    见众人犹豫着不动,塞拉心急如焚,又喊了一遍。这是她的主意,先在营区近郊制造爆炸,再以起义军的名义闯进来。双方交战正酣,这是难民们都知道的事。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只希望争取到时间,让人们赶紧在空袭前逃走。

    头顶的机枪猛烈扫射起来,塞拉立刻避到车后。人群中响起惊惶的惨叫,混乱中她的脸被打伤了,头盔掉了下来,一名妇人突然发出惊叫。

    “骗子!”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塞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妇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指着塞拉,高声喊道:“我认识她,她根本不是起义军,而是埃里温的人!”

    她的身子发着抖,脸涨得通红,眼中喷出怒火。“各位,请相信我!”她指向塞拉,“什么起义军要打过来了,全是在骗人!除了刚才那一声,你们还听到爆炸声了吗?”

    人群中泛起一阵不安的嗡嗡声。塞拉站起来,平静的注视着她:“起义军的确要打过来了。今晚驻军会对萨特波卡进行空袭,你们不逃,全都会死。”

    “你这个谎话精!”妇人尖叫道,“你有证据吗?你不过是想把大家骗出去,给你们埃里温卖命!”

    见塞拉不答话,她得到了鼓励,声音越发尖利:“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到处制造事端,我只剩一个孩子了,你们却要逼着她去送死!求求你们不要再破坏大家的生活了!”

    她说到情动处,竟搂着孩子嘤嘤哭了起来。女孩惊恐的靠在母亲怀里,人们满怀同情的望着这个可怜的母亲,看向塞拉时,便都带了同仇敌忾的神色。一个矮小的男人率先叫道:“对,我们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怪你们非要和军部作对!”

    “还有霍华德·卡夫曼,那个懦夫!和外国人勾结带着大家送死,算什么英雄?”

    “想死的话自己抹脖子去,不要连累大家!”

    “埃里温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去!”

    开始是一个人在喊,很快变成了浩大的声讨。一枚尖利的石子擦过塞拉的眼角,血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野。早在回到难民营之前,塞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她一动不动,心中无悲无喜,只觉得难以言喻的疲倦。

    她想起马瑞尔的话:有些人不死到临头,永远不会醒悟。

    明明战争就在门外,他们依然自欺欺人,压下所有怀疑说服着自己,并警告孩子们不要向往铁丝网外的世界,因为那里是地狱。

    该走了吧,塞拉对自己说,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被出卖之后,还拼了命想救他们,是他们自己不识好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脚不听使唤?为什么在听到侮辱战友,侮辱霍华德的话,有个声音强烈的在心里叫嚣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为什么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说服着自己,胸口依然血气翻涌,为什么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败给眼前这群人离开,她这一生,都将意难平!

    砰!

    塞拉对空放了一枪,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人群顷刻鸦雀无声。她放下枪,漠然扫过一张张愤怒、惶急、恐惧的脸,就像有人给他们戴上了面具,面具掉下来,他们重新变回无助的羔羊,攒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原来我们的祖国被侵略,亲人被屠杀,不怪敌人的贪婪和冷酷,反而要怪将士们顽强抵抗激怒了敌人?”塞拉冷冷道,“因为凶手高高在上,不可战胜,所有的过错,都要让一心为国为民的人来承担?既然你们这么想留在笼子里,对真正的施暴者充耳不闻,甘当他们的顺民,那就去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厉声喝道:“但是你们死了之后,没有人会为你们掉一滴眼泪!没有人会为你们立碑!就像没有人会哀悼自己宰杀的羔羊!我根本不想管你们的死活,但我没有办法。因为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因为当权者高高在上,掌握着生杀大权,因为我们的性命卑贱如泥!我们甚至无法选择如何活着,只能选择如何死去!”

    营中死一般的寂静,塞拉慢慢伸出手臂,指着十二英尺高,包围着整个营区的铁丝网。上面是瞭望台的机枪,下面是无数地雷和电网。

    “现在,我站在这里。”她环顾四周,字字掷地有声。“只为了今天,或者几十年后的某一日再见到我的家人时,能挺起胸膛告诉他们,我作为人类战鬥到了最后,而不是像畜生一样死在了笼子里!”

    人群呆若木鸡,塞拉收起枪,从高台上跳了下来。这时,妇人终于醒悟过来,怒吼道:“等一等!”

    塞拉回过头,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妇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塞拉的眼神仿佛钢针扎在她的心上,刺穿了所有卑劣和虚妄。

    “我要去炸掉瞭望台,敢阻止我的尽管来。”她说,“哪怕手里握着枪,连保护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不过是群只会嚼舌头的麻雀罢了。”

    她就这么把一大群人扔在操场中,扬长而去。丽贝卡追上她的脚步,急忙问道:“引爆器呢?”

    “带着呢。我把炸药和□□都埋在铁丝网下了,但愿他们没有翻出来。”

    三人冲上瞭望台,一梭子弹立刻扫射下来。等到机枪的蜂鸣声一停,塞拉拉开手榴弹扔了出去,躲到墙后捂住耳朵。尖锐的爆炸声撕破了她的耳膜,一股鲜血从耳道中淌下。

    成功了吗?丽贝卡用眼神询问。

    就在这时,机关枪又一次锤击般响了起来。枪口连续喷出烈焰,对面的门被打成了马蜂窝。克洛伊带来了十二个人,连同愿意参加任务的埃里温成员,一共只有十八人。他们得不到任何帮助,只能靠自己。

    塞拉愤怒的注视着瞭望台,那是个绝佳的机枪阵地,易守难攻,角度完美。塞拉怀疑他们在门上装了防弹钢板,不管倾泻了多少子弹过去,那支恶毒的枪管依然在喷火。灼热的枪管靠在肩上,她头痛的厉害,胳膊越来越僵硬,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难以难受。距空袭开始只有不到十分钟。塞拉的呼吸陡然急促,像一道铁丝箍住了胸膛。

    “喂,你们带□□了吗?”雷米问道。

    “带了两个。”

    “都给我。”

    他冒着暴雨般的枪弹爬到塞拉身边,子弹打在他的头盔上,发出砰砰的声响。雷米摘下头盔,塞拉才发现他的颈骨被子弹严重挫伤,冒起了一个大肿块,脸色苍白得可怕。

    “骨折了。”雷米说,“妈的,疼死老子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塞拉。”

    “对,塞拉,我记住你了。”他把身上的武器全都交给她们,只留下一把枪。丽贝卡惊惶的望着他,他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我是军人,让我来给你们开路吧。”

    他掷出□□,咆哮着朝瞭望台扑去。炫目的白光瞬间罩住了视野,他扑在机枪上,嘶吼道:“趁现在!”

    机枪手没想到他会不要命,两人滚作一团,子弹全部打进了雷米的身体。刻骨的仇恨漫上心头,塞拉拔出折刀冲过去,一刀捅进机枪手的胸口,激起的血幕淋遍全身。

    机枪手的身体一阵抽搐,终于松开了枪管。塞拉站起来,对着他的头部补了一枪。丽贝卡哭着扑过去,把两人的尸体分开。雷米身上全是血窟窿,她抽噎着把他的尸体放平,替他合上眼睛。

    “塞拉!”她扑进塞拉怀里,泪如泉涌,“我们成功了!”

    塞拉怔怔的搂住她,仰头望着天空。皓月当空,满天晶莹的星光倾泻而下,塞拉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夜空,一时竟有些怔忪。

    pm20:00

    塞拉抬起头,三架轰炸机组成的箭形编队飞过天空,隆隆朝着头顶压来。

    一声尖啸破空而降,高速机枪吐出一米长的烈焰,她被巨大的冲击波抛了出去,泥土和碎石倾盆大雨般坠落。在红黑翻滚的怒涛中,大地在她身下剧烈颠簸起来,半边建筑飞向了空中,随即缓缓落下。

    飞机来回俯冲了三次,用炸弹轮番轰炸着营区,扫射完毕就拉起机头,盘旋离开了。塞拉倒在废墟上,方才一颗炸弹的落点离她太近,瞬间把她震得昏厥过去,丽贝卡压在她的身上,被炸得面目全非。弹片嵌入了她的脏器,鲜血把视野染得通红。

    身下的血斑越来越大,塞拉感到生命正在悄悄离去,如同山头的新雪消融。她的知觉正在消散,好像有人拉下了幕布,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她听见了风吹过田野的声音。黄色的是金雀花,红色的是冰原罂粟,粉色的是石楠,仿佛一匹绚美无双的锦缎。她在原野上奔跑,花香漫过她的双足。

    塞拉站了起来,身体出奇的轻盈。家人站在不远处,唤着她的名字。

    “塞拉!”

    周围的场景突然变了,塞拉被撞得一个踉跄。一个少年从押解车上跳了下来,拼命朝前跑去。塞拉用头撞开了枪口,想为他争取时间,却被军官扯着头发撞在了车窗上。

    “你认识他吗?”军官问道。

    “不认识。”

    “你为什么要帮他?”

    苍蝇在脸上嗡嗡飞舞着,她躺在尸堆中一动不动,任凭穷孩子剥掉自己的外套,把手伸进怀里摸索着财物。

    “真蠢啊。”卢恩摇头叹道,“你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吗?为什么要去送死?”

    她被吊在天花板上,全身鞭痕纵横。一个士兵把盐水泼在了伤口上,她疼得昏厥过去,又被一鞭子抽醒。

    “说!”他们尖叫着,“你还有哪些同伙?快说!”

    她抱着一个木桶,浸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海面漂满了尸体,她冻得嘴唇发紫,苦苦支撑着不肯死去。她记得在拉塞尔港,船起航的时候,蒸汽引擎发出隆隆的鸣叫。乘客们挤到甲板上,拼命挥舞着手臂。她的母亲木然站在码头上,朝她挥舞着手帕,泪如雨下,父亲搂着她的肩膀。塞拉目不转睛的望着码头,直到亲人的身影消失成一个小黑点。

    “塞拉,你要好好活下去。不管走到哪里,我们永远爱你,永远在你心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少年的身影。他迎着日出,迈开大步奔跑,仿佛想拥抱太阳。他的身影时而陌生,时而变成了她自己。

    父母和弟弟依然温柔的望着她,眼泪顺着塞拉的脸庞流了下来。

    “对不起。”她说。

    塞拉慢慢伸出手,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往前挪动。身下的血痕深深长长,蜿蜒流淌,□□就掉在不远处,可是她怎么都够不到。这么短的距离,却漫长的像万水千山,像望不到尽头的苦难。战争打响的那一日,太阳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它悬挂在空中,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目睹她一次次挣扎,跌倒,直至奄奄一息。

    这个世界这么残酷,生存如此艰难,可是她依然想活着。我就要死了,她想。死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从未想象过自己的死,也没有对死的恐惧,但是生却不同。生是金色的麦浪,随风荡漾在山坡上,生是飞驰的骏马,风驰电掣般越过高高的山冈,湛青的河谷,奔向远方连绵的群山,生是一只雄鹰,在蔚蓝的长空里展翅翱翔,追逐着太阳。

    她碰到了□□,塞拉用满是鲜血的手打开盖子,手不断发着抖,眼前一片模糊,重复了好几次才点燃火,引线嗤嗤燃到了尽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

    塞拉睁大了眼睛。就在这时,一只苍鹰突然从身旁凌空而起,展翅飞入云霄,她甚至能听到强劲有力的振翅声。它越飞越高,笔直的钻破云层,刺入高高的天宇,直至消失不见。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不远处爆出一声轰鸣,铁丝网的西侧冒出冲天烈焰,泥土像喷泉般窜上了半空。爆破的气浪滚滚朝她压来,钢铁碎片倾盆大雨般坠落,炸开一个十英尺宽的豁口,跟着引发连环殉爆,大片钢珠横扫出去,铁丝网一段接一段被炸毁,爆炸的声响此起彼伏,竟震得塞拉短暂的失聪。

    爆炸的间隔,周围重归沉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塞拉感到身下的大地在颤栗,仿佛某个庞然大物的心跳。震动停歇了一会儿,瞭望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短暂的寂静后,人们的嘶吼像喷出的血一样模糊了视网膜。

    在塞拉看不见的地方,成千上万人像决堤的洪水涌向缺口。守军从上方轰击他们,曳光弹划过雪亮的轨迹,许多人被炸成碎片,枪炮声顷刻便被疯狂的尖叫声吞没。仍然有人不断从缺口冲出去,有人不慎跌倒,被后面的人活活踩死,铁丝网被人群踩进烂泥中,变成了一堆辨不出原样的废铁。

    十分钟之后,最后一道铁丝网倒了下去,只有瞭望台上悬挂的军旗,孤独的迎风飘扬。

    就在这个夜晚,图兰的二十三个城市同时爆发了起义,犹如烈火燎原,迅速蔓延全国,军部在图兰的统治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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