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一章6
滴答。
费尔南多眼前一片漆黑,山洞里的露水慢慢凝聚,滴落在他的唇上。他仰首接住,盼望能滋润干裂的嘴唇。
他已经四天没有进食了。开始还有人来送死,但当他把尸体啃光之后,就没有人进来过了。他们用石块封住了岩洞,盼望他能渴死在里面。他摸到了左臂上的奴隶刺青,发泄似的抠挖着皮肉,直到刺青血肉模糊。他在心里盘算,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推开石头,能否在瞬间制服外面的守军?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领主恭敬的声音:“陛下,这就是那个逃奴藏身的山洞。”
景衍的目光落在洞口,领主连忙解释:“他杀光守军,把所有奴隶都放走了,我们的人追了两天一夜,才把他堵在洞里。但是……”想到这几日的情形,领主打了个寒颤,“我本来想让士兵把他捉出来,但他委实是个怪物,来一个杀一个,甚至把活人撕成两半,我不想妄造杀孽,才叫人封住山洞。”
他的语气越来越凄楚,哀求道:“陛下,您一定要为我作主啊。”
“真有趣。”景衍笑了起来,“来人,把石头移开。”
领主一下子跳了起来,肥胖的脸上满是冷汗:“陛下,您没听到我的话吗?”
“听到了。”
景衍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把石头往外搬。但是石头实在太重,景衍抱臂等待着,在洞口露出一道缝隙时,一个身影突然扑了出来,血红的眼睛如狼似兽。领主尖叫一声,士兵立刻把他团团围住。景衍站在洞口,又没有闪躲,费尔南多轻易拧住了他的脖子。
费尔南多抬起头,景衍漆黑的凤眼里没有任何恐惧,他被瞧得一个愣神,眼前就天旋地转,嘴里传来呛人的土腥味。
一名侍卫按着费尔南多的头颅,强迫他转过头。景衍轻轻安抚着受惊的马儿,走到他面前:“你的名字?”
费尔南多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景衍平静的说:“不会说话么?让他开口。”
侍卫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他嘴里,费尔南多被呛得直咳嗽,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费尔南多。”他开口道,嗓音砂石般粗砺。
“姓氏?”
见他又不说话了,景衍的目光投向领主。领主搓着手,讪讪道:“陛下,他是柯伦泰一族的后人。”
“柯伦泰,那个英雄家族?怎么沦落成这样了。”景衍随口说的话,却像一把钢针扎在了费尔南多心上。他紧紧抠挖着地上的泥土,直到十指血肉模糊,才控制住自己不当场掐死这个貌似文弱的国王。英雄,什么英雄?他想起因反抗政府被枪杀的父亲,被□□至死的母亲,还有沦为军妓的弟妹们。柯伦泰的荣誉,他们至死不忘柯伦泰的荣誉,就是这种东西!
眼前突然一暗,费尔南多才意识到景衍正站在自己面前,他的愤怒和悲哀一滴不剩的落入男人眼中。长长的睫羽下,景衍的眼瞳幽深:“告诉我,你为什么杀害那些人?”
“他们□□我的同伴。”费尔南多像被蛊惑了一样开口,“我想阻止,他拿鞭子打我。”
“他说的是真的吗?”景衍回过头,领主涨红了脸:“是又如何?这群奴隶是我名下的财产,我当然有权处置自己的财产!他造成了我这么大的损失,我才想哭呢!”
费尔南多猛的抬头,领主被他的目光骇得连退好几步,撞在了景衍的马上。景衍却放声大笑:“不愧是英雄的后人,还有几分骨气嘛。”
他拔出佩刀,砍断了费尔南多的镣铐。费尔南多不知所措的站着,他比景衍整整高出一头,依然从国王的目光中感到巨大的压力。更令他惊讶的是,国王的相貌完全不像图兰人,如果不是衣袖上帕伦卡一族的家徽,他会以为面前是某位东方贵族。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景衍说,“你犯了死罪,但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我会朝你射出三箭,如果三箭都没有伤到你,你就自由了,之前的事既往不咎。如果有一支箭伤到你,你就任我处置。”
“陛下,您疯了吗?”没等费尔南多回答,领主急忙叫道,“这个男人是头野兽,怎么能放虎归山?”
“闭嘴。”景衍语气冰冷。费尔南多定定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却仿佛利箭射入湖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好。”他回答。
景衍竖起三根手指,费尔南多弓起身子,绷紧全身肌肉,在心里默念着,三、二……
一阵疾风掠过,扬起了地面的尘沙。景衍并不着急,闲闲伸手,侍卫立刻将一把弓递到了手上。景衍拈起一支长箭搭在弓上,瞄准了费尔南多奔跑的背影。这把弓像富家子弟捕猎鸟雀的玩具,没人会觉得这个羸弱的国王能构成威胁,甚至费尔南多都不相信景衍有本事伤到他。
一阵劲风尖啸着撕裂长空,费尔南多心中一寒,抱头就势一滚,勉强避开这一箭。他回头望去,箭身钉在了一株枯木上,大片大片的树皮被箭上的劲气震得尽数裂开,连树干上都有明显的裂痕。
景衍抬手,侍卫递上第二支箭。他再度搭弓在弦,一星寒芒已指着费尔南多后心。
费尔南多不敢浪费时间,全力冲了出去。强劲的箭气险些犁破他的头皮,费尔南多没有停下,只在羽箭袭来的瞬间矮身错开,依旧朝前狂奔。景衍眯着眼睛,所有人都望着男人在烈日下赤足奔跑的身影,仿佛神话里追赶太阳的巨人。他奔跑的身影像疾风,他的脚步令大地震颤,永远在奔走,永远在追逐,却永远够不到那轮红日。
那悬挂在空中,高高在上的太阳啊,为何如此吝啬?本应平等普照众生,为何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阳光的温度?费尔南多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肺腑疼痛欲裂,即使张大嘴竭力呼吸,眼前仍然阵阵发黑。但他依然朝前奔跑着,想离太阳近一点,更近一点。直到汗如雨下,口渴难耐,直到疲倦得再也站不住,直到每一滴血被烈日蒸发殆尽!
弃其杖,化为邓林。
费尔南多朝太阳伸出手,最后一箭却无情的贯穿了他的肩胛,他发出可怕的悲声,被利箭带得翻滚了好几圈,撞上了一块巨石,箭上的倒刺带着新鲜的血肉钉在石上,箭翎剧颤不已。骨裂肉穿,剧痛难当,费尔南多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呆呆坐在那里,不敢相信现实。
乌云慢慢遮住了太阳,豆大的雨点打在费尔南多脸上。雨越下越大,他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直到喊破了嗓子,热血从喉头滴落,没入贫瘠的泥土里。
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啊!
景衍策马来到他身旁时,费尔南多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时节是暮春,景衍却披上了御寒的貂裘,侍卫在身后撑着伞,锦缎的靴子踏在泥水里。费尔南多木然抬起头,细雨打湿了景衍的刘海。他弯起眼睛:“按照约定,这条野狗归我了。”
他拍了拍手,就有人打开一个木匣,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金条。领主的眼睛都直了,忙不迭把匣子抱进怀里,乐得眉开眼笑:“只要陛下喜欢,人随您处置。”
“把他带走。”景衍翻身上马,侍卫给费尔南多重新戴上了镣铐。他赤着脚跌跌撞撞跟在马后,追着景衍的侍卫队,整整跑了一天一夜,脚掌磨得鲜血淋漓。铁链绊住了脚步,不管跑了多久,他都够不上只有一马之隔的景衍。
简直预示着之后的人生——他就像愚蠢而自不量力的夸父,即使无数次倒下,都不见高高在上的太阳回过一次头。
急促的马蹄声令他从回忆中惊醒。费尔南多睁开眼睛,清凉的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松脂的清香。这里是黑石城,图兰王的夏宫,不是肮脏的矿洞。距离景衍把他买回来,已经十一年了。
黑石城位于绝壁之上,背靠层峦叠嶂的群山,青衣泻翠,风光秀美,向来是图兰王室的避暑佳选。几个月以前,费尔南多奉命平叛,只用了三天就全歼叛军,把城镇付之一炬。费尔南多征战多年,对惨象早已无动于衷,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餐桌上安然提起此事,但国王却斥责他急功近利,做得太狠绝。自从图兰被占领,两人已经爆发过多次争执,费尔南多盛怒之下愤然离宫,把军队撤到了黑石城,不管国王怎么威胁都巍然不动。
景衍生性高傲,从不对人服软,但他要靠费尔南多来守住图兰。正是自信这一点,他才敢无视国王的命令。然而每到这个时节,肩上的旧伤就隐隐作痛。费尔南多默然凝视着臂上已经模糊的刺青,刺青是用烙铁刻上去的,除非刮去皮肉,否则永远消不掉了。他从行军床上坐起来,慢吞吞的披衣起身。
“将军,皇宫的信使到了。”
一名亲兵策马来到帐篷,恭敬的汇报。费尔南多冷冷道:“赶出去。”
“您最好亲眼见一见他。”
他话音未落,帐帘就被揭开了。费尔南多立刻按住枪,男人走进帐篷,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是霍华德。
费尔南多一愣,随即屏退了外人:“埃里温的领袖居然亲自来送信?”
“我要去玛利亚姆,正好途径黑石城。”霍华德耸了耸肩,“听说你把国王的信使全赶跑了,我就提出可以顺路来一趟,替他捎个信。”
他小心的取出一封信,火漆上刻着皇室纹章。费尔南多注视着那封信,半晌才接过,拆开读了起来。霍华德仔细打量着他,费尔南多是典型的图兰人长相,高鼻深目,眼珠微微泛蓝,皮肤由于日晒雨淋变成了深褐色,一道旧伤从眉间贯穿了大半张脸。和景衍不同,他是个纯粹的军人,生性悍勇,像野兽一样冷酷又谨慎过人。尽管他是奴隶出身,却深得军士拥戴,带兵至今鲜有败仗。
“一群疯子。”费尔南多终于读完了信,脸色阴晴不定。“你们真的以为只要联合起来,就能把驻军赶出图兰?”
“是。”
“他命令我假意回到首都驻守,和起义军里应外合,攻下托兰城。”费尔南多冷笑了一声,把信撕得粉碎。“我拒绝,你可以滚了。”
“你不听听国王给你留了什么口信再赶人吗?”霍华德对他的答复并不意外。费尔南多眉头都不动一下:“不听,反正肯定不会是好话。”
“如果你是个英雄,现在正是赶走外敌,争取图兰独立的时机。如果你是个枭雄,国王无嗣病危,只要赶走军部,振臂一呼,以柯伦泰家族在民间的影响力,下任国王非你莫属。你却放任时机白白溜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对国王的位置毫无兴趣,更不打算去博个英雄的虚名。”费尔南多漠然道,“欠他的我早就还清了,现在我只希望摆脱糟心事,早日远走高飞。”
他干脆的一挥手,示意部下送客。就在两人僵持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响动。一个信使连滚带爬的冲进帐中,霍华德在宫中见过他,是国王的贴身内侍。见他满脸悲戚,霍华德打了个寒颤,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费尔南多一个箭步冲过去,拎起信使的前襟,面部肌肉急剧抽搐:“出什么事了?”
“将军,您快回去瞧瞧吧!”他嚎啕大哭,“陛下、陛下遇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