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葬礼上的冲突
到了乡党委,秘书小邱很热情地让公务员给他倒了杯茶水。沙爱国说不渴,不用喝了,他要跟书记、乡长们汇报修路的事。修路实在修不下去了,几百号活人让杨家的十几个死人给挡住了。邱秘书说这事儿难办呀,你爹也来说过好几次了,谁敢招惹市长家和杨大贵家的祖坟呀!杨家庄人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可不是以前的时候了,凡事都得讲政策,村民和村两委不同意,乡党委政府也没有办法。
沙爱国明白秘书的意思, 但他还是想见一见领导。邱秘书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杨大贵的父亲杨有福昨夜死了,今儿个领导给他送花圈去了。沙爱国感到奇怪,说咱们政府和党委给杨有福这样的人送什么花圈?邱秘书说你这就不懂了,送花圈本来就不是冲着死人而是冲着活人送的。沙爱国也就不说什么,跛着腿就往外走。邱秘书同情地说,沙主任,别那么认真了,自己连腿都搭上了,都剩半条命了,不值当得。沙爱国就不吭一声地出了党委大门。
沙爱国在大街上走着,阳光亮得让他头晕,怎么办呢?他想了一会儿,便买了一大抱烧纸,决定去给杨有福送人情,借机跟杨大贵说说修路借道的事。如果让老爹和二伯知道他去给杨有福送人情,准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马虎沟的人和杨有福他们从来就是没有一点儿来往,根本不是同一槽子的牲口,尤其他们老沙家,那是一直跟着组织走的人家,和杨家早就结仇了。
也许老爹和二伯他们不会说什么,因为这几年来他们变得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无奈了。沙爱国想。他即使去给杨大贵的父亲送几刀纸的人情,庄里的老少爷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那杨有福也是个可怜人,何况自己是为了求杨大贵才去赴的人情呢。
杨大贵的父亲杨有福虽然是个富家公子,但他有文化,人软弱弱的,心肠软,喜欢做善事,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幸亏杨有福人才好,肚子里面又有学问,所以才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个媳妇,生下了杨大贵。杨大贵的命运比他的父亲还可怜,一下生就受尽了人们的歧视和欺凌。杨大贵性格刚强,似乎遗传了他爷爷杨扒皮的坚韧和霸道,暗地里憋了口气要出人头地。他躲在家里,拼命地跟杨有福学习,读了很多的书,藏了一肚子的学问。
杨大贵到了十八九岁就已经初步成了个人物,胆大心细,足智多谋,许多比他大和比他小的人都能乖乖地听他的。到他三十多岁的时候,世道在一夜间变了,人们都在忙着抓经济,都在争取先富起来,世界好像一瞬间乱了套。杨大贵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谁都不敢贷款做生意的时候,一下贷了五十万块钱,成为周围首屈一指的致富大户。杨大贵确实要感谢国家的好政策,如果经济市场不放开,连杨家墓地也没份儿去。
沙爱国一路想着杨有福和杨大贵的往事,不知不觉就进了杨家庄,满耳是吹鼓手们卖力的演奏。沙爱国不明白杨有福为什么仍按中国最古老的风俗来举行升入天堂的仪式,难道他就不怕会在天堂门口碰到一个:“华人与狗不能入内”的牌子吗?
随着哀乐声越来越刺耳,沙爱国惊讶地看见了一大片车子,哪里产的车都有,低档车高档车齐全,甚至还有警车,摩托车。接着是一个气派大院和豪华的二层楼。
这是一个华夏当下农村支部书记的家庭丧事吗?沙爱国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站在院门口,沙爱国觉得就象走错了季节,进入到了落雪的冬天。全身素裹的男人和女人们露着悲戚的表情,出出进进。人脸和白布一色,泪水和嚎哭齐飞,亲人和非亲人的伤悲,直被吹鼓手们的噪音推上半空。
沙爱国到大门口的长桌那儿交了纸,掏出二十元钱。他认识负责记人情的那两个人,他们都姓杨,一个是大队支部里的会计,一个是出纳。他们惊讶地看着沙爱国,在考虑该不该把这些人情记在帐上。沙爱国心想,记上吧,让杨有福也知道知道我们马虎沟人也是讲人情的。
恩怨总有一天会了结的,世上从没有人死了恩怨独自存在的道理。
两个人叽喳了一会终于用毛笔很小心地记下了。
沙爱国很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在马虎沟和沙爱国下面很用力地划了两道划。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他又不能问。他看到堆积如山的纸,和成叠成叠的大面额钞票。甚至还有红包。
这社会真奇怪,人死了也来送红包。
这时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就不用给你孝布了,你就进去吧。沙爱国暗暗高兴。他终于不用给和他父亲、爷爷水火不相容的人带孝了。
沙爱国跨进了院子,一切都白得让他寒颤,一切都吵得他晕眩。他向灵堂走去,却猛然见孝子杨大贵高高大大的身子挡在前面。杨大贵穿一身重孝,一大匹白布呈三角状顶在头上,黑浓的眉毛耸拉着,嘴巴虽然拉扯出一副哭声,眼里却闪射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自豪,像小丑般滑稽。
杨大贵看到沙爱国跛着腿走过来,怔了一下。沙爱国走过去说,杨书记,你要节哀,人既然没了,还是活着的重要。杨大贵没作声。沙爱国又说,让我进去,给老爷子磕几个头,杨大贵盯着他,眼睛里隐着复杂的情绪 ,低沉地问:“是你爹让你来的?”沙爱国迎着他的目光说:“不,他不知道。”杨大贵说:“那你也不用进去了,还是让老人安息吧!”
沙爱国似懂非懂地听着他的话。 这时一个小姑娘要来拉沙爱国入会客室,沙爱国惊愕了一下,觉得这小姑娘挺眼热,怎么不穿孝呢?一细看,原来是乡党委招待所的服务员,再一看,其他几个搞服务的也是招待所里的服务员,沙爱国想,好啊,你个杨大贵,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乡党委政府都搬到你家里来了,你可真应该得意呀。和你老爹的死相比,我老爹以后也许永远羞惭得死不了啦。
正想着,就听杨大贵对服务员说:“别拉他,他进那会客室不够格,里面全是副局级以上的干部 ,再说里面也坐不开了。”那小姑娘就丧气地走了。
沙爱国突然朝着杨大贵笑了,杨大贵也朝着他笑了。
杨大贵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来是什么意思!”
沙爱国说:“既然这样,明人不说暗话,你就交个实底吧!”
杨大贵气傲地瞅了周围一眼,仿佛一切都不在他的眼下。他坚决地一字一句地说:“你别打杨家墓地的主意。就是万里长城修到这里,我也能挡得住,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你们马虎沟的人说话不算数了,现在都听美元和人民币和话啦!”
沙爱国静静地瞅了他一眼,也是一字一句地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这的确不是过去的时代了,可也不是死人能堵住活人路的时代,马虎沟的人为后代能豁出命打下江山,就不信到了这会能让你老杨家的坟地挡了出山的路!”
杨大贵“哈哈”狂笑道:“你有法儿就使吧!”
沙爱国仰着头说:“我当然有法儿,你就等着吧!”
“不过,”杨大贵居高临下地看着沙爱国,“你可别想来硬的!现在不是那个怎么硬来都可以的年代了!犯了法,可是要坐牢的!严重的还会杀头!”
“我知道,但我要告诉你,公安局可是专门抓坏人的地方!”
沙爱国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掷在地上,就一跛一跛地在悲壮的鼓乐声中离开了杨家大院。
“呸,穷疯了!烧得你不轻!我操你——”杨大贵向沙爱国的后影骂了一句最粗野的土话。
夕阳把沙爱国往回的走的身影和山路都簇拥在一片血红中,仿佛沙爱国一步步地走入烈火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