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酒店大堂两侧的圆柱上贴上了红底黑字的楹联：海屋春秋曾添筹算，平泉花木颐养天年。这是许太太二伯的寿宴。
二外公今年应该是整寿。许欢心里想。
其实，她并不知道二外公的年纪，她只是猜测。因为，之前母亲和舅舅姨妈他们都只是在家里做几个菜。偶尔也会买一个摆着寿桃的生日蛋糕，一家人一起庆祝。如果有人实在抽不出时间，也会偶尔缺席。可今天，所有许欢熟悉的不熟悉的长辈们都过来了，坐了五张酒店的大圆桌。其实，四张桌子就坐得下所有人了。只是大人们说今天是二外公的生日，“四”这个数字谐音“死”，不吉利，才把他们孩子分了出去，凑齐了五桌。
席间，寿桃、寿面、生日蛋糕一样都没有少。
许欢他们几个孩子被领上了台上，给坐在那里的史老先生磕头。
史老先生头上戴着生日帽，样子说不出来的滑稽。
许欢不喜欢磕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轻易的跪下。不过，二外公对她很好，如果磕头真的可以让二外公长命百岁，那就磕吧。
磕吧，许欢和表哥表姐们一起跪下。嘴里一边说祝二外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一边把头磕了下去。磕过头之后，二外公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许欢下意识地寻找母亲，没找到。她看到几个表哥表姐都收下了，便愣愣地接过了二外公递过来的红包。
吃饭的时候，她偷偷把红包打开，是一张红色的钞票。她却司空见惯一般，把它塞了回去。
对于许欢来说，这当然是一笔巨款。每到春节的时候，长辈们给的红包里大多都是两张这样的钞票，只不过，她最后都会上交给妈妈就是了。
小时候，她曾攒过一笔钱。三天五角，十天一元的攒着，终于攒了二十四元零五角钱。
许太太知道女儿在攒钱，却不以为然。她偶尔会把买菜时的找零给女儿。她以为，女儿只是三分钟的热度，至多也就攒个十天半个月，攒个三五元。
直到女儿拿着一堆五角一元的零钱去找她换一张面额二十的钱她才知道，女儿居然攒了这么多钱。她没想到，女儿居然真的一点一点，攒到这么多钱。钱其实不多，一家人去吃几碗面就没了，但对于一个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来说，这不啻一笔巨款。
许欢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的小包里，然后拉上拉链。
小孩子的零食大多是三角五角的，奢侈一点的也不过一元。这笔钱，足够许欢吃好久的零食了。许欢憧憬着像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们那样，在上学的路上买一点零食，等到课间休息的时候吃。
还没等许欢实现这一憧憬。这天，许太太把女儿叫到跟前，一脸心疼的对她说：“欢欢，以后，你想吃什么零食就买一点吃，别省着。你马上要上小学了，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妈妈就这一点工资，可能，以后没办法给你零钱了。现在，你就用手里的钱，买些自己爱吃的吧，千万别亏待自己。”许欢懵懂地看着妈妈，逐渐明白了妈妈的话，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因为她，妈妈这样艰难，却还是嘱咐她不要亏待自己。可自己呢，却一心只想着自己高兴，简直太对不起妈妈了。
许欢打开胸前的小包，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双手捧到妈妈面前。“妈妈，这些钱你拿去吧，我不吃零食了，零食对身体不好，我只吃妈妈做的饭就好了。”
许太太摸着女儿的头，夸她真懂事，知道心疼妈妈了，然后拿过那些钱。她从中拿出了一枚一角的硬币，作为女儿懂事的奖励。许欢拿着那枚硬币，觉得重如千钧。
第二天放学后，许欢去妈妈的学校找她。她手里握着妈妈给她的一角钱，她想把这一角钱给妈妈。她想说，她知道这钱微不足道，可是积少成多，她想减轻妈妈的负担。
史老师正和同事们吃冷饮。老师们看到许欢来了，纷纷夸她，懂得体贴妈妈。说他们的孩子比许欢大好几岁，却比不上许欢一半孝顺懂事。
老师们笑着谢谢许欢请他们吃冷饮。许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几口便吃完一块冷饮，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刺目。她感觉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就连手里的一角钱都变得无比滚烫，灼烧着她的手心。
许欢找到妈妈，照例把红包交给妈妈。她很自觉，她能留在自己手里的，只有三元五元这样的零钱。凡是两位数以上面额的纸币，她都要交到妈妈手里。可是这一次，许太太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收下她递过来的红包，反而让她自己留着。
你是个好孩子，从不会乱花钱，妈妈很放心。既然这是二外公给你的，你就拿着吧。许太太对女儿这样说着。许欢受宠若惊，她很高兴，不光是因为她有了这样一大笔巨款，更是因为妈妈对她的信任。
平常，大家都有工作要忙、有家里要照顾，史老先生难得见这些孩子们一面。许太太还好，有周末、有法定假日、还有寒暑假，还能常常来二伯父家里走动，可其他人就就难得来一次了。所以，大多时候都是要热闹到第二天晚上才各自散了。
史老先生泡了一壶茶，端给坐在那里打牌的孩子们。他们三三两两的聚成一堆，或是打扑克牌，或是打麻将牌，输赢并不大，只是图个乐子。
表哥表姐们带着许欢七拐八绕来到一家商店买零食，他们都拿出了席上史老先生给的红包付账。只有许欢还犹豫着，她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同意。
“买吧，我们出来的时候大人都看到了，要是不同意，他们能让我们出来吗？”
“是啊，欢欢，没事的，我们这么多人都买了，就算姑姑不高兴，也不会说什么的。”
“就是，难得来一次，而且，今天是二外公的生日，姑姑不会骂你的。”
许欢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能克制住内心的渴望。最终，她的手伸向了货架。许欢拿着选好的零食去付款，她只选了五角钱一袋的膨化食品。
许欢仔细数了一遍商店老板找给她的零钱，九十九元零五角，没错。
她把纸币叠在一起，对齐折好，塞回了红包里，容易弄丢的硬币被她牢牢地攥在手里。
出来的这几个孩子年龄相仿，还都是喜欢护食的年纪，不存在谁请客的问题。他们各自付了各自的钱，便走了出去。
一群孩子里除了许欢，每个人都或抱着、或提着一大袋的零食，眼睛眯成了月牙。受他们感染，许欢也不由得眉眼微弯，这样一来，肉嘟嘟的小脸更像是年画娃娃了。
许欢是在史老先生家门前看到母亲的。看到一脸严肃的许太太，孩子们低声叫了句姑姑、姨妈便纷纷做鸟兽散，溜了进去，只剩下许欢。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零食。”许欢声如蚊呐。
“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
“你哪里来的钱？”
“二外公给的红包。”
“你花了？”
“嗯。”
“谁让你花的？”
“是妈妈说给我的。”
“给你你就能花了吗？那么大面额的钱，你就敢花？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你现在敢拿着一百元去买零食，以后呢，以后你是不是就敢偷钱去买了？”
“妈妈，我没有，我不敢。我只买了一袋零食，我只花了五角钱，表哥表姐他们都、”
“你别管别人，人家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人家去死你是不是也跟着去死啊？你表哥表姐多大，你才多大？”
“妈妈，不是的，是表哥表姐说、”
“说什么？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啊？你是谁的孩子啊？吃谁家饭长大的？你怎么那么听别人的话？你这么听话，我说话你怎么不听？”
“我没有，妈妈，是你说把钱给我了我才买的，你没有说不可以买零食啊。”
“我没说不可以买零食？你是傻子啊还是智障啊？从小到大，我哪天不跟你说让你少吃这些东西，我今天没说，你就可以买了？这么说，这件事是我的错了？”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啊，许欢，我还真没看出来，小小年纪，你就学会狡辩了。”
“妈妈，我没有，我、”
“行了，我以为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想着你从小也没什么零花钱，才放心的把这钱放在你手里，就当作给你的零花钱。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既然你自制力这么差，这钱你也不用拿着了，剩下的钱呢？在哪？”
“在这儿。”许欢把口袋里的红包递给妈妈。许太太打开红包，把钱拿出来，细细地数着，足足数了三遍。
“还差五角钱，在哪？”
“在这儿。”许欢下意识地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已经有些汗湿了的五角钱递过去。
许太太再次数了一遍钱的数额，才从女儿手里拿走那枚五角硬币，然后转身进屋去了，临走，还说，我就不应该心疼你，你手里就应该一分钱都没有。许太太没有管女儿手里已经开了封的零食，许欢看着手里的零食，却突然没有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