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久无人居的房子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单（shàn）斯年推开窗户，想让户外的新鲜空气流通一点进来。
外公外婆去世后，她差不多已经十年没有再回到母亲的故乡松城——山海关以北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
这个地处老工业基地的资源型小城，改革开放前也曾拥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可现在，和它有关的新闻就只剩下经济落后、人口流失、房价低迷等字眼。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生长的那个沿海发达城市不同。她庆幸现在还只是八月，不然以她这个过敏体质，肯定没办法一下子适应这里的冬天满城冒着浓烟的大烟囱。
她家的房子是父母几年前买下的，为的就是这一天她回来高考的时候住。房子在十六楼，从窗户往外望，不仅可以看到她即将就读的学校松城一中，还可以看到远方蜿蜒流淌的松江。
别的不说，北方夏天没有混合海汽的阳光，倒是清爽。
“年年，你来一下！”母亲的声音在客厅响起，一下子把斯年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妈？”她走出房间，见她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斯静正在拆沙发套。
“我让物业叫了个家政嫂上来，一会儿我让她先收拾你的房间，然后你好学习。”斯静大学时就因冷艳妩媚的气质被很多人奉为女神，当然，那个时候的她双腿还没有残疾。
“嗯，知道了。”
“她刚打电话已经到楼下了，我怕一会儿家里灰尘太多你受不了，你先下楼找个凉亭休息一下，等收拾好了，妈妈给你打电话你再上来。”
“行，我这就下去。”斯年拢了拢头发，扎了个高马尾。
“哎，把你那单词书带上，下去背背，就背五十到六十页吧，回来晚上妈妈给你听写。”
“嗯，知道了。”
“年年，对不起啊，这边离家太远，妈妈实在没办法提早过来收拾，委屈你了。”斯静一开口，眼泪就要下来了，斯年垂眸，不去看她的眼睛。
“我都明白。”
“妈妈知道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就剩下一年高考了，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松城这边是考全国卷，和你之前的学习方向还不太一样，你得努力调整状态，尽快适应这边的节奏，知道吗？”
“我知道了，妈。”
这些话其实斯静早已反反复复嘱咐了她很多遍了，斯年早就听得耳朵生了茧，但她的态度依然是温驯顺从的，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少听两遍唠叨。
她穿上鞋，拿上电话手表，抱了书正打算出门，母亲再次叫住了她。
“年年，你再披一件开衫。”
斯年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短t恤配灰色运动长裤，已经保守到无懈可击，她不明白妈妈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眼看着立秋了，早晚凉，遮着点好。”
斯静说的委婉而体面，可敏感的斯年却一下子捕捉到了她这句话里的关键字“遮”。她有什么可遮的，不过就是胸前那对她自己也不想拥有的丰满罢了。她167,90斤，可是这对胸却让她看上去超过了100。
女同学们都很羡慕她的身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自卑。因为从她发育开始，她的妈妈就不止一次地提醒她穿宽松的衣服，如果那不是丑陋的东西，她怎么会费尽心机地让她把它藏起来？
“好。”她听话地接过妈妈手中的宽松外套，然后在她面前穿上了它。
斯静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们家这个楼盘算是这个城市的高端社区，小区里山石、溪流、亭台、绿植相互映衬，一派别致的园林美景。
斯年顺着林荫小路找了个长廊，这会儿是下午两点多，正是全天最热的时候，所以小区里没什么闲人。
她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然后翻开了书。这些单词她早就背过了，现在不过就是复复盘，她打算随便看看就睡觉，左右能应付得了晚上妈妈的听写就行。她昨天乘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到省城，今天一大早又打车回家，人早就疲惫不堪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斯年突然被一阵陌生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她就看到了长廊斜对面的长椅上躺了个人。
“嗯，我现在就上去。”
因着隔得不远，斯年将他讲话的内容听了个清清楚楚。好像是什么人在叫他帮个什么忙。他的声音很低沉，听着很舒服。
男人挂了电话站起身，斯年仍旧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于是，她和他的目光就这样在空气中尴尬地相接了。
男人瘦瘦高高，脸型略长，皮肤偏黑，但是五官舒展，线条硬朗，很是耐看。
斯年正打算别开视线，男人却突然对她展颜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阳光，一下子冲淡了他身上的英气。
“小姑娘，以后可别在这穿堂风底下睡觉了，容易生病。”
“你自己不也睡了吗？”斯年挑眉。
“我这身体从小摔打惯了，皮实的很，你跟我能一样？”
斯年不说话了。
男人点点头，然后扶着椅背，一下子就跳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树丛背后。
斯静打来电话，说家里卫生做完了，她可以回去了。
斯年收拾好书本，再次把外套披好，然后顺着她来时的路回了家。走出电梯，她一眼就看见她家的冰箱堵在门口，有个人正在往上面绕捆绑带。她的妈妈推着轮椅和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聊着什么。
听见电梯的声音，三个人同时抬头看向了她。
“是你？这是你家？”搬冰箱的男子停下手中动作，朝她灿烂一笑。
“怎么年年，你们认识？”斯静探寻地问道，脸上还带着笑。
斯年心里暗骂了那男子一句，他干嘛这么热情，非给她惹点麻烦出来。
“哦，刚在楼下他把我书碰掉了。”
男子听她撒谎倒也没揭穿她，只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哎呀，这就是你们家姑娘？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来这边跟着她姥姥姥爷在院子里玩的样子呢，一晃都这么大了。”中年女人感慨道。
“可不是，这日子多不抗过。年年快叫你芳姨，她是你表舅妈的亲姐姐，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斯静赶紧提醒女儿。
“芳姨好。”斯年甜甜开口。
“哎，好，好。这丫头长得真俊，大眼睛双眼皮的，睫毛也长。”女人抓住了斯年的手，笑吟吟地端详了半天，直把斯年看红了脸。
“她小时候才叫好看呢，这几年越长越丑，我和她爸都快愁死了。”斯静爽朗大笑。
“净瞎说，这丫头一看就城里孩子，白白净净的，你瞧我家云城，天天风吹日晒的黑得像个煤球！”
“可说呢，芳姐，你家云城今年多大了，结婚了吗？”
“没呢！虚岁都二十四了，在咱们这也算大龄青年了。可没办法，你也知道我家你姐夫走的早，这两年我还供着老二读大学，实在顾不上他。现在这农村男孩找对象可不好找，适龄女孩本来就少，还有很多进城打工就不回来了，剩下的那些条件要的也高，这县城得有房有车，彩礼金器更是不能少，我这一年使劲儿干才能攒几个。”
一说到这个，女人就忍不住唉声叹气。这老大的婚事，已经成了她一块心病。
“妈，你说这个干嘛，这婚姻又不是市场买菜，那得需要缘分。”云城把绑带打结，又用力拉了拉。
“是，这可不是着急的事，咱这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还愁对象？”斯静赶紧接道。
“借你吉言吧，这农村人啊，长相不长相的倒是其次，到底还得踏实肯干，这一点我家阿城是没话说。那什么，小静，我就先回去了，我还有一家活没干呢。”女人拎起地上的蛇皮袋，斯年见那里都是些废品。
“那行你先忙姐。对了这是三百块钱，今天你帮我收拾辛苦了。”斯静把钱塞到女人手里。
“哎呦，这可不行，说好了一个小时30，我这也就顶天干了仨小时，再说，这冰箱钱我还得算给你呢。”女人赶紧推脱。
“别，你拿着，咱这跟外人能一样吗？都不容易，这么多年我也没回来看看你们。你看我这腿脚也不方便，你要是再推脱，可就显着你嫌弃我了。”
斯静这么一说，女人果然不十分跟她撕吧了。
“行，那就谢谢你了，我们先下楼了。”
“好，年年，快跟你芳姨和阿城哥哥说再见。”
“再见。”
云城点点头，用力背起她家的旧冰箱，然后拉着他妈进了电梯。
斯年没想到他竟然能用双肩背起那么大一个冰箱，整个人都愣住了。
看着电梯下了楼，斯静脸上的笑立刻不见了。
关上门，斯年换了鞋，就没急着回房间，她知道母亲定然还有话跟她说。她坐在餐椅上，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家里果然干净多了，连玻璃都被擦的透亮。
“妈，她是我哪个表舅妈的姐妹？”
“就我那姑姑家的你表舅呗。原本我也没认出来她，可谁知她看到了咱们的全家福，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看来我得赶紧给你姑姥姥打个电话了，没办法，这小地方都沾亲带故的，既然咱回来了，这该走动亲戚也得走动，这一年说不定有什么事儿就得靠他们帮忙呢。”
“嗯。”
“年年，回头你再碰上他们你爱打招呼就打招呼，不爱打招呼就当没看见，你是小孩，没人挑你的理。妈妈得嘱咐你，这帮亲戚走动不走动是一回事，你可千万别对他们太热情，当然也不能太高傲，太热情会让他们失了分寸，三天就得上门借钱。太高傲，又显得咱们架子太大招人烦，总之，咱就记住俩字，低调。”
“人家也不至于三天就上门借钱吧。”斯年心里讥诮，她这个伪善精明的妈还真是好笑。
“你懂什么，你没看刚那云城一家，一个单身妈拉扯两个大小伙子，一个上大学要学费生活费，一个到年龄订婚了要房要车，她能不缺钱吗。你当你原来在南边的同学各个买双鞋子就好几千，高档电子产品不离手，就人人都活得很容易呢，这社会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嗯，我知道了妈。”斯年已经不想和她妈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了。
就在她们说话的功夫，家里门铃响了起来。
斯年打开门，竟是云城。
他的额头上都是汗，连头发都濡湿了。斯年赧然地红了脸，她也不知道他在门口有没有听到她妈妈刚刚的话。
“斯静阿姨，这200块钱我得还给您，刚我们拿着一堆东西不好和你撕吧。咱这一码归一码，回头有时间我请您和妹妹吃饭。”
云城说完这句话，把钱塞到斯年手里就下了楼。
他连电梯都没坐，直接走的消防通道。
斯年摸着手里被他汗水浸湿了的两张红票子，轻轻看了她母亲一眼。
可她只是轻笑了一声，就再也没有了别的表情。
“钱你就拿着当零花钱吧，妈做饭了，你进屋再做一套语文模拟题吧，做完放那，晚上得空我帮你对答案。”
“谢谢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