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噩梦
一对男女,无论是处于热恋之时,还是处于婚姻之中,长久分别,呵护没有了,思念淡漠了,渴望不在了,你觉得这样正常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两人之间矛盾的分歧,若非天然因素,那就该是个人因素了;若非生理因素,那就该是情感因素了。
当然,如果是因为个人因素,一切不是理由,完全都是借口,至少,应该是他的意识形态里出现了问题。
钟穆春离家三年,既没有捎信,也没有寄钱,音信皆无。在此期间,他并没有死,而且活得好好的;并非忙碌到连封家书都没时间写的地步,而且生活过得蛮惬意的。对他的作为,谁说都不信,而她对他依然是一往情深,始终不离不弃,坚信他是自己此生最可依赖的男人。
这天,她跟她的屠夫老爹赶着马车,翻越两道山梁,穿过一片高粱地,绕过数十片池塘,这才来到了钟家楼。山虽然不高,路虽然不陡,但雨天路滑,夜间行走,道路泥泞,中途十分危险。黎明时分,马车到达钟家门前,此时,东方已然放亮,屠夫抱起外孙,郭美莲开门,爷仨走进堂屋,瞅见孩子们个个东倒西歪的样子,她的眼泪不由得顺流而下。
老大侧趴炕边,老二横在椅子上,唯独小世珠盖了条床单躺在炕上,屋门一响,老二从梦中惊醒,瞅见老娘、姥爷进来,兴奋地喊醒大哥和小妹,并顺手从姥爷怀里接过三弟,动作十分麻利。
郭美莲问了声孩子,有没有吃饭,几个孩子纷纷摇头晃脑,就这样挨过了一天。此时此刻,她的两眼一酸,抬手抹了把眼泪,顾不得疲劳,匆忙走进厨房,支锅煮饭,同时支使老爹帮忙,择菜淘米,烧水添材,不一会,饭菜上桌,喊叫孩子们起床吃饭,自己不声不响,回到堂屋,贴炕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她梦见了自己的男人挣了很多很多的钱,开工厂、建鱼塘、盖房子、修院子,家里的牛羊遍野、鸡鸭成群、肥猪满圈,甚至还梦见了二人第一次相遇、第一次下海、第一次相依相偎的情景,睡着、睡着,扑哧一声笑了,直到听得屠夫老爹喊她起来吃饭,梦惊,坐起,四处瞅了瞅,这才得知自己刚才做了个梦。
“爹!闺女大了,人家有啥心事,非得跟您说出来嘛!胡乱做了个梦,您就甭瞎想了,好好吃您的饭吧!”
“不问了,不问了,你一说俺就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对了,爹!俺有个想法,说出来怕您老不高兴。”
“哎呀嘿!这么说,爹还真是没想到哎!闺女,有啥想法?说,爹答应你就是了。”
“过几天,等老三的病好了,俺想借您的马车,带孩子下海玩一天,海边可好玩了。要不这样,咱们一块去,咋样?”
“中中中!这倒挺新鲜的。您爹俺呀,自打你娘走了,从来没出过远门,还是闺女想的周全,这把老骨头趁着还能动,下海,对,下海,风光风光,跟着你们一家子,溜一圈,咱也该享享闺女的福气啦!”
“您要是答应的话,抽时间俺把东西备齐,瞅瞅哪天天气好,事先让小夏子去家里套车,您一块过来就行了。”
“这样好!这样好!咱可说定了,不许给爹打马虎眼,你们一家子偷偷去了,把爹摞在家里,瞎子点蜡干等着,俺会跟你急眼的!”
“爹!听您说话的意思,您闺女在你的心目中,就是这个德行呗!那好,从今往后,俺不认你这个爹了。”
“爹错了!爹错了!好闺女!你可千万甭多心,爹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啊!顺嘴吐噜,逗你开心呗!”
“对自己的闺女还不信,有你这样当爹的嘛!”
“好好好!爹不说了,爹不说了,快点起来吃饭,爹回家等俺闺女的好消息就是了。”
她坐起身哈哈笑了笑,没再说话,下地、熬药、吃饭、收拾,喂老三喝药,屠夫说是要走,又交待老大、老二将姥爷送出门外,自己则拐到田间地头,锄草、翻地、播种,这样,接连忙活了十来天,地里的、家里的、孩子的,里里外外的安排妥当,接下来,这才着手准备一家子下海游玩的相关事项。
过了十来天,老三的身体基本康复,借着几个孩子学堂放假的机会,事先交待老大,关闭院门,兄妹四个在家各自做作业,统一由老大负责,谁也不准出院子,谁违犯了规矩,就让他在家守家,留他在家看门。自己则跑到锅弯台,喊上老爹,从家里接上孩子,屠夫赶车,娘几个乘坐马车,朝海边进发了。
屠夫赶着马车,一路上热闹极了。一家人一路走,一路说,一路唱,一路笑,郭美莲带路,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来到了她跟钟穆春第一次下海的地方。
孩子们瞅见大海,兴奋得不得了。刚到海边,老二疯了似的抢先跑下去,郭美莲一声大喊“谁都不许动,没娘的命令,谁要是私自行动,娘可要动用家法的,就是你姥爷帮你说情,回到家里,娘照样还要跟他算账,听见了没有啊?!”
孩子们个个撅起嘴,小世珠朝她吐了吐舌头,郭美莲戳了戳她的脑袋,说:“就数你小人精,今儿你要当心点,再惹老娘生气,照样不饶你,丫头,听见娘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就老娘的事多,整天婆婆妈妈的,烦人!”
她笑了笑,抬了抬手,装出举手打人的样子,早被屠夫一把拦下了。她下了车,四处搜寻,寻找半天,这才找到了两人曾经待过的地方。随即,双手捂嘴,喊叫老爹,自己则忙着摆放吃食,瞅见孩子们过来,又吩咐老大、老二,挖坑、搭灶、拣材、烧火,老二来到姥爷的身后,揣度着老娘的心思,说:“娘!我下海给姥爷捞点海鲜,咱们搭配起来,味道肯定美极了,姥爷,您说这样好不好?!”他边说边推了推前面的屠夫姥爷。
“老二!你别逞能,就凭你的两下子,你想下海,娘能放心得了嘛!”
屠夫自然明白外孙推他的意思,随后,接过闺女的话,打着哈哈搭腔说:“小莲子!小夏子也算是个小男人了,让他下去试试,天天拴在裤腰带上,孩子们啥时候才能长大嘛!”
“爹!你就整天惯着他们,这么深的水,万一……”
“瞧你说的,这儿没有万一,男人本来就是为闯天下而生的。小夏子是咱郭家的,俺说了算,让他下海历练历练,有俺在,啥也甭怕,他不会有事的。”
小夏子听了姥爷的话,早已安奈不住,脱掉外衣,丢至一边,穿着裤头,直奔大海而去。郭美莲后面喊叫着、追赶着,拦都没拦住,至于老娘说了什么话,根本没有听进去,兴冲冲跑到海边,一猛子扎下去,大海泛起一片浪花,人已不见了。她跟着跑到海边连连喊叫,哪儿还能听得到嘛!
小夏子在水下逗留半袋烟功夫,吓得她的脸色都青了,紧着喊叫屠夫老爹,一个劲埋怨说:“爹!都怨你,俺说啥来着,叫你不要让他下海,偏偏不听,小夏子!他…他…他,他不会出啥事了吧?!”
“闺女!瞅你一个女人家家的,慌啥子,告诉你没事就没事,稍等会,瞧瞧把你吓成啥样了,今儿的样子,咋看都不像俺郭屠夫的闺女了。”
“爹!你说说,你是俺的亲爹吗?小夏子是你的亲孙子吗?等啥等,急死人了,俺求您,快点下去看看俺家老二吧!”
屠夫被他说的实在没辙,这才只好摔掉衣服,换上裤头,朝着大海的深水区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小夏子就从水里冒出头,抹把脸,举起手里的一袋子海货,边跑边喊“姥爷!老娘!快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呀?”屠夫迎面拍打着海水,哈哈大笑说:“俺说啥来着,你别说,小夏子还真的有点像俺当年的那股子劲儿!”
“小夏子!快过来,让娘瞧瞧,没啥事吧?!”
“娘!你看看,我还是我,放心好了。”说着,举了举手中的袋子,朝着篝火的方向跑了过来。老大兄妹几人近前一看,齐声欢呼,尤其是小世珠,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说:“二哥!俺真佩服你,你简直成了俺心中的偶像了。”当下就跟二哥来了一个飞吻。
“闺女!那可是你亲哥,瞧你那傻样,还当成你心中的啥子偶像了?!”
“娘!这个你不懂,你说的那些早就过时了。俺可听说了,想当初,你跟俺爹还在高梁地里结的婚呢!”
“小妮子!闭起你的臭嘴,再敢胡说,娘可真的揍你了,快!给娘赔不是,听见没有啊?!”说着,拧住她的小耳朵提溜着骂了起来。
“娘!您就饶了俺吧,俺今后再也不敢了,俺想爹爹啦!”说着、说着,小世珠的眼泪哗哗落了下来。
不知是小世珠怕挨老娘的训,还是真的想起她爹了,老大、老三接过小世珠的话,也在旁边附和说:“娘!俺也想爹了,过几天,咱们去趟扬州看看爹爹吧!这几年,俺爹不在家,老是学不进去。”旁边的老二也跟着搭腔说:“娘!你就听大哥、三弟的话,咱们全家一块到扬州,去看俺爹呗!”
孩子们的话,说的郭美莲由笑转怒,由怒转哭,伤心备至,边哭边安慰孩子们说:“孩子!不是娘不想去,你们说,家里一大摊子事,咱们要是走了,家里的活谁干?你们的学习咋办?甭说咱们不知道你爹在不在扬州,即便他在,你爹是啥情况,谁也不知道,你想想,咱们要是贸然过去,你爹他会高兴吗?!”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老三说出的话,还真让郭美莲无话可说了。
老三反驳说:“娘说的不对,俺爹肯定不会怪罪的,我就不信他不想我们吧?对了,姥爷替咱们看家,我们都去,如果爹爹怪罪,俺会跟爹说清楚的。不然这样,全家来个举手表决,多数服从少数呗!”
她摸了摸老三的脑袋,劝慰孩子们说:“孩子们!这样子,娘答应你们,俺觉得你爹也该来信了,如果收到你爹的来信,看看他咋说,接下来,咱们再想法子赶过去,你们说,这样好不好,啊!”
孩子们听得老娘松口答应,纷纷鼓掌欢呼,四个孩子绕着沙滩,你追我赶,一直追到海边,分拨打起了水仗。郭美莲和屠夫姥爷,借着孩子们打水仗,备好了吃食,随后喊叫孩子们过来,一家人围在篝火旁,说说笑笑,享受起长久以来的第一次野外美餐。
从海边游玩回来,半年过去了,一家老小左盼不见钟穆春的来信,右盼不见捎信回来。眼看又一个年关到了,家里除了几斗高粱和十斤白面,再也没有别的余粮了。这时候,若是再不想别的辙,甭说孩子上学,恐怕连这个年关都难熬过去。咋办?没辙!左思右想,从屋子走到猪圈,又从猪圈走回屋子,临了,她咬咬牙,狠狠心,硬是把家里仅有的一头养家糊口的老母猪送往锅弯台,让她的老爹给宰了,猪肉卖掉,猪下水留下,不管咋说也得给孩子们过个年吧!
除夕这天,屠夫正在院子里卖肉,一位多年不见的邻居跑来家里割肉,当下交给他一个小包裹,说是刚从扬州回来,是他的女婿托他捎回家里的。屠夫接过包裹,看了又看,切下二斤肉,送给了这位邻居,权当答谢了。随即,摞下热销的猪肉,关门谢客,套上马车,匆匆赶往钟家楼,给闺女报信去了。
屠夫提着年货,跑到闺女家,瞅着闺女不开心的样子,身为父亲,何尝不知道自己闺女的心事啊!所以,紧赶慢赶,正是赶在年前捎来信,好让闺女高兴高兴,自己只能做到这些了。屠夫进门就喊,故意逗她说:“闺女!今儿你知道爹给你带啥子好消息来了?你要是请爹喝酒,爹让你们全家开开心心过个年,信不信?!”
“爹!这个点卖肉,多火呀,大过年的,不在家卖肉,跑来跟俺斗闷子,没看俺正忙着,顾不上招呼您,您老行行好,就甭在俺面前添堵啦!”
“瞧你这孩子说的啥话,还给你添堵了,你知道今儿你爹要是卖肉,挣钱可海了,得!不逗你了,给,小钟子捎来的。”说着,将后背的右手伸出来,举在手里,晃了晃,有意举在头顶上,让她够不着。她一听此话,立马来了精神,惹得她接连跳了几次没抢到,趁着跟她爹说笑的功夫,冷不防一把夺过来,紧着喊叫老大,念给她听,这下,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闺女!咱村老白说,这几年,他一直在扬州跑场子,跟小钟子挺熟的,听人说,他在扬州做的生意海了去啦!正好赶上老白回家过年,这不,托人捎回的东西,打开瞅瞅,是啥好东西呗!”
郭美莲不舍得拆开,老爹再三催促,这才绕来绕去,打开包裹,包裹里放着一封信和几张银票。她把信交给了小华子念过之后,大致就是几句道歉的话,然后,就是请家里放心,只要有人路过扬州,他会定期给家里捎信回来,等等。
“这下子好了,要不,俺立马跑趟济州,兑成银子,再捎点年货,也好让几个孩子过个好年,省得你们娘几个整天担惊受怕的。”
她正在寻思着,听得老爹这样说,急忙回应道:“爹!大过年的,您手头那么忙,反正马上过年了,不着急,过了年再说,您看这样行嘛?!”
屠夫没有作答,而是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唠叨说:“小莲子!这下俺算明白了,想当初,你这个小妮子非要跟着那个混小子。今儿看来,还是闺女有眼光。往后,小钟子肯定成大事,跟着他该不会有错的。如今,老小子有信了,你该高兴才对,甭太亏待了自己跟孩子。得!不说了,家里忙,走了。”说完,屠夫喝了口闺女递来的水,撂下碗,站起来就走,郭美莲左说右劝,还是没拦住,只好站在门口目送屠夫老爹回家了。
钟穆春雪中送炭,使得郭美莲娘几个的确开心了一阵子,全家高高兴兴度过了一个幸福快乐的新年。
不过,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场场噩梦过后,每日里,吃不香、睡不好、坐不安,时常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心神不宁的样子。这是咋得了?躺下就是梦,坐着睡着还是梦。而且,每次做着同样的梦,梦见男人回家了。不过,在他的身边多了几个女人,个个妖艳撩人的女人,一个赛似一个,哪个都比她衣着鲜艳,时髦漂亮,睡梦里就连几个孩子都嫌自己太土了。
她每每梦中醒来,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傻傻的坐着发愣,几个月下来,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寡言少语,神经兮兮,过去那个豪气大度、快人快语的郭美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