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求生
西风吹来,天气渐渐转凉,山间的枫叶微微泛起红润,引来了众人的欣赏与赞美;池塘的鱼儿,上蹿下跳,练舞蹈,赛蹦极,给人忙碌过后带来了片刻的轻松与欢笑;田野稻谷飘香,红红的,黄黄的,弯弯的,微笑、哈欠、叹息,似乎向人们昭示,收获的季节到了。
人们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喜悦、欢呼、祝贺,感谢上苍风调雨顺,赐予了芸芸众生一个好年景。
可是,第二天,官家挨家挨户下达了文书,每亩地租税增收两成,每处鱼塘红利提升一成。瞬间,人们由喜悦变成了痛恨,由欢呼变成了气愤,由祝贺变成了谩骂,这日子简直再也没法过得下去了。
这天,郭美莲清早起来,从钟大爷家借来车,赶着毛驴,拉上四个孩子,事先商量好,回娘家一趟,看望屠夫姥爷去了。钟穆春忙完鱼塘的活,闲得无聊,烧了壶开水,提了壶茶水,带上孩子们的作业,爬上了山顶的红叶亭,喝喝茶,看看书,改改作业,以打发自己无聊的时光。
临近正午,肚子里咕咕乱叫,准备收拾回家,一阵东风吹来,说话间,东南方向阴云密布,滚滚而来。不久,一场秋雨突袭而至,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
这下坏了,庄稼还没收,鱼还没捕捞,唉!自己咋就没想到天会下雨呢?!
他站在红叶亭下,瞭望着远处的茫茫大海,大海早已被天雨挡住了视线,变得越发的模糊了;俯视眼前,天水落在了山脊、山背和山凹,掺杂着泥土,滚滚而下,源源不断汇入了池塘。有的池塘里的水已然溢出堤坝,两个…三个…四个……汇成了一片汪洋。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这样也好,你们不是想要收税吗?你们不是想要红利提成吗?全都给你,如今,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走是死,不走也是死,拼了。想到这儿,心里感觉好多了,咬了咬牙,忍着内心的疼痛,顺手扯下一页纸,匆匆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十大感慨”——最寒心的往事,莫过于家道衰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淡漠;最遗憾的心事,莫过于轻言放弃,未能坚守自己的承诺;最仇视的现象,莫过于世道沧桑,失却了天良;最宏伟的期盼,莫过于家和政兴,国昌家旺;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人丁兴旺,享受天伦之乐;最向往的生活,莫过于淡泊宁静,家人开心快乐;最美好的心愿,莫过于夫妻恩爱,子女孝顺;最理想的追求,莫过于事随人愿,家庭幸福美满;最豪言的壮举,莫过于重建钟家伟业,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最完美的人生,莫过于功成名就,体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临近收笔,他沉默了,抬头看天,雨渐渐小了。这时候,他连忙动手,收拾、装袋、起身,回头瞅见自家的厨房里冒起了炊烟,估计是美莲娘几个回来了。对了,振作点,开心点,不能挂在脸上,免得让他们娘几个看出来,跟着操这份闲心,自己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学会担当,学会忍让,近几年美莲也够苦的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再爬,不知摔了多少跤,啃了多少嘴泥,眼下,浑身上下,雨水、泥水、泪水,掺杂一起,等他跑到门口,往院子里一瞧,发现老丈人也在,随后,抬手抹了把脸,正了正衣襟,这才推门而入,哈哈笑着走了进去。
屠夫见他这个样子,哈哈大笑说:“小钟子!下雨不在家里待着,也不说过去瞧瞧俺这个老头子,在哪儿弄了一身水一身泥的,不会刚从水塘里出来的吧?!”他没有答谢,没有回答,而是蹲身迎着扑面而来的两双儿女,拉住这个,拽住那个,这个说“爹!你知道俺给您带啥来啦?”那个说“爹!俺也从姥爷家给你拿了好吃的!”他连连说了几个好字,哄走孩子,自己回屋换衣服走了。
郭美莲见自己的男人回来,啥话没说,连忙进了厨房,切肉、煮汤、炒菜,在堂屋的大厅摆好码齐,并顺手从厨柜摸出一瓶酒,然后,这才招呼老爹和男人。爷俩听得喊叫,走进堂屋,钟穆春忙着斟酒,首先举杯跟老丈人碰了一下,以示谢意,一杯酒下肚,屠夫丈人的话匣子便被打开了,坐在那里,海阔天空,胡诌乱侃,从始至终,钟穆春除了偶尔哼哈答个一句半句,一直琢磨着那些自己难以放下的心事。
爷俩酒足饭饱,送走老丈人,自己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抽烟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美莲安顿好孩子,出来喊他歇息,他不仅没动,而且,一把将她拽住,拉她坐下,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美莲再三催促,这才吞吞吐吐,硬是被逼说出了自己考虑已久的心里话。
起初,她一听愣了。接下来,扭头往里间瞅了瞅,回头悄悄说:“当家的!俺还是那句话,你走你的,家里头放心就是了。”她的话一出口,钟穆春一把将她揽入怀里,随后,起身回到里间,从衣柜里取出几年的积蓄,顺手交给自己的女人,同时告诉她说:近来,自己联系了一家私塾学堂,四个孩子照常上学,学业耽误不得,这些钱足够一年半载的学费与家用,省点花,一旦挣到钱,他会尽快寄回来的。
当天夜晚,夫妻二人商量妥当,次日一早,钟穆春匆匆赶往私塾学堂,安排好孩子的学业,回家跟老婆作过交待,鱼塘不管了,庄稼不收了,什么都不要了,摞下家里的一摊子,说走就走,直奔扬州,踏上了自己的求生之路。
这次,钟穆春的突然离开,郭美莲既未加以阻拦,也未过问为什么。因为,她对自己的男人特别的理解。在他走后,她独自一人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抚养四个孩子,兼顾地里的农活,屋里屋外,可想而知。这样说来,钟穆春嘴里口口声声所谓的担当,职业、事业、家业,其实,完全是在逃避责任,未免有点太过自私了吧?!
钟穆春几次三番执著于去往杨州,一来源于老管家临死前,曾经多少次跟他念叨过,再三催他去往杨州谋生,也许到了扬州,他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二来源于从炕洞里发现了父亲的遗愿,更加增添了去往扬州的期盼与渴望;三来源于对目前的生活失却了信心,迫使他为了心中的那份侥幸,值得冒险一试,至少,在他的心里还是心存幻想的。
钟穆春走了,什么都没带。就这样,一路行走,一路打工,依靠挣点小钱填饱肚子。接连走了数月,终于来到了扬州地界。这天,在扬州的马路边找寻了一个地下通道,美美睡了一觉。次日,从清早开始,四处打听,多方询问,走街串巷,不知打听了多少个路人,走访了多少户人家。早前,跟父亲相识的几个朋友,病逝的病逝,搬家的搬家,即便偶尔撞上一两个,然而,随着世故的变迁,早已物是人非,谁也不肯与他相认了。
这该咋办?回家?拿什么回家?回到家里,美莲倒好说,屠夫老丈人那里咋交待?孩子们那里咋解释?此时此记得,蹲在马路牙子上,两手抱头,懊悔、痛苦、失望、无奈,为塞饱肚子,只能靠白天打打零工,夜晚露宿街头,谨以弥补生活上的窘境了。
夜晚降临,躺在冰凉的三和土地面上,瞅着满天的星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抽自己几个嘴巴,骂自己活该遭此劫难,谁让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跑出来,找什么路,创什么业,这样下去,甭说光宗耀祖,填饱肚子也就不错了。
半月后的一天,清晨,起了个大早,走着、走着,不经意间走到了一家露天店店门前,闻着香喷喷的饺面、煨面、烫干丝、千层油糕、三鲜蒸饺,瞅着诱人的三丁包子、包祖鲜汁肉包、蟹黄汤包、翡翠烧卖,站着看了半天,肚子咕噜乱叫,盯着早点,摸摸口袋,分文皆无,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一辆人力车擦肩而过,自己的后衣襟被挂住,未来得及喊叫,人就倒下了,不知是冷不防备受此惊吓,还是脑袋撞到了地面,要不就是饿晕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车夫扭了扭头,并未加以理会,照样拉着往前跑,谁知,跑着、跑着,却被一旁的好心人一把将其拦住,否则,车夫指不定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候,车上的主人扭头喊了声停下,车子停是停了下来,但车夫却站在原地未动,随后,将车把放下,车上走下一人,是位女士,从衣着打扮,不仅时尚入流,而且别具一格,乍一看,脚踩一双高跟鞋,外披一件里外穿透的洋绒衫,一副墨镜遮盖了她的大半个脸面。当下,迈着模特步,蹬蹬蹬,跑到钟穆春的跟前,顺手丢下几块大洋,转身就要离开。几乎同时,又被同一双大手挡住了去路,接着,争吵、斗嘴、理论,正当此时,钟穆春睁开眼睛,听得二人因为自己在吵闹,心想,啊!原来,他们俩都是扬州本地人。
车上的女主人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我看他人无大碍,今天的确有事,否则,早拉他上医院了,怎么着?留下几块钱还不行?一个大男人,自己看看医生不就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对方是一位男士,操着一口浓重的扬州口音说:“你说的轻巧,啊!你撞了人,你还有理了?瞅瞅,人在地上昏迷不醒,摞下几个臭钱就行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整个扬州有你这样做人的嘛?”
洋女士继续争辩说:“我说跑了吗?我说跑了吗?你这叫什么话,搁上平时,即便不是我撞的,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这点素质我还是有的,今天确实有急事,你这个人怎么还得理不绕人了?”显然,说话的语气变得比前缓和了许多。
当下,钟穆春倒是清醒了,听得他们对白,朝着二人招了招手说:“谢谢二位的好意,钟某心领了,这事跟你们没关系,是我钟某错了,不该挡在路边,妨碍大家赶路了。”
男士一拍大腿,说:“你听听,你听听,人家是怎么说话的,人家是怎么做人的,今后学着点吧!”说着,弯下腰,低声问了声“大哥!你的身体没事吧?用不用看医生?要不这样,你去我的诊所拿几副药得了。”
钟穆春急忙回应说:“谢谢!谢谢您!我没事,一个大男人,哪儿有那么娇气嘛!”说着,抱抱拳,再次表达了谢意,同时将身体撑起,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男士见他没事,转身就走,这才想起忘了问人叫什么,随即,连喊两声,问了对方的姓氏,这才得知男士也姓钟,名叫钟穆秋,扬州本地人。二人寒暄过后,钟穆秋迟疑片刻,声称诊所有事,匆匆走开了。
这时候,那位女士红着脸,朝他走过来,寒暄客套一番,然后,再次将情况作了一番解释,同时自我介绍说:“先生!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我叫黄佳栋,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刚才,是我失礼了。”说完,摘下墨镜,继续解释说:“刚才,都被那位先生弄得糊涂了,要不这样,找个医生看看,我们也就放心了,你说怎么样嘛?!”
钟穆春抬头瞅了一眼女士,料定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顺口说了声“谢谢“,随后,示意女士可以走人了。
这位自称黄佳栋的女士反倒显得热情了,一再请求他看看医生,同时再三歉意说:“刚才的确有点急事,现在已经晚了,既然晚了,干脆,一晚到底得了。不过,有件事,我得给您澄清楚,我可不是故意的,也没有要跑的意思,您可千万别误会啊!”
听着女士的解释,自己反倒显得有点不大自然了。所以,顺口回应说:“小姐!没你的事,本来就是我错了,哪儿来的误会嘛!”当下,瞅着眼前的这位女士,虽然从外表上看,衣着有点花哨,起初说话也有点急躁,不过,如今这年月,人能做到这样,相当不错了。既然如此,那就给她说说自己的情况,倒也没什么,接下来,他便自我介绍说:“小姐!我叫钟穆春,来扬州没几天,本想谋个差事…对不起!不赶巧,耽误您的行程了。”
听他如此一说,姓黄的女士又从头到脚对其打量了一番,似曾相识,甚感奇妙,反而站在那里愣住了。他介绍的情况反倒激发了她的好奇,心里纳闷,世间的事不可能如此巧合吧?接着,摇了摇头,倒也没再问下去。听说对方要走,这才察觉自己走了神,因此,慌乱之中顺口说道:“先生!跟我走吧!若不嫌弃,我倒可以帮您找点事,只是不知道,您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可以说来听听吗?!”
这样一来,反倒让他显得有点犹豫不决起来,长长叹息一声,停顿半天这才回应说:“唉!本来是想承继父业,经营我家过去的盐运生意,如今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哪儿还挑什么工作,随便找个事做,混口饭吃也就不错了。”
姑娘听了他的话,虽然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倒也没再多想,手指人力车招呼说:“师傅!这位先生坐你的车,跟在我车的后面,一块去我家的工厂。”随即,招了招手,喊来另一辆人力车。钟穆春一听有活可干,并未过多的客气,起身上车,跟在她的车后就走了。
她这样做,出于什么目的?是歉意?是帮忙?还是招工?不得而知,只不过,瞅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至于跟她有什么关系,一时说不大清楚,如此一来,问题就显得有点匪夷所思了。
黄佳栋又是谁呢?跟钟穆春又是什么关系?想弄清她的身世,说来话长,继续看下去,自然就会明白了。
钟穆春跟着她来到工厂,不料想,竟是一家盐运厂。厂子虽说不大,倒也十分忙碌,数十个雇工,数百吨盐砂,搬运、打包、装车,乍一看,人来人往,眼花缭乱,显得十分热闹。听得黄佳栋喊他,这才回过神,答应着跑过去,十分兴奋地说:“黄小姐!今后,我是喊您老板,还是叫您老板娘呢?我这人不大会说话,您尽管吩咐就是了。”
黄佳栋哈哈笑了笑,说:“钟先生!您真会说话,这是我妈开的厂子,我既不是这儿的老板,也不是老板娘,至于其它的情况,目前,不必知道的太多,您啊,暂时干点杂活,有什么事,跟厂里的主事说,等你把情况熟悉了,再给你安排具体的工作,至于工钱嘛,月底再议,这样安排,您还满意吗?!”
“黄小姐!您客气,您说咋干就咋干,请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您的信任。”他试着说了几句恭维话,黄佳栋听后,点了点头,当下,喊来主事的,简单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每天,钟穆春吃住在厂子里,除了看门护院,就是帮工友干杂活,谁说都听,谁叫都帮,不怕脏、不怕累、不惜力,几天功夫,就跟工友们混熟了。说实话,这些工友大多心地善良,穷苦出身,所以,他们有事没事,常常跑来传达室,坐下喝口水、抽袋烟、聊聊天,同时,趁着这个机会,他也乐意跟他们唠唠家常,谈天说地,谈着、谈着,三句不离本行,盐业、盐运、盐道,说的津津有味,谈的头头是道,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三个月下来,他也从中了解了不少关于盐运方面的知识与商机。
一天,钟穆春正在院子里伙同工友们搬运盐料,一辆小轿车开进来,一时躲闪不及,轿车在他的面前戈然而止,吓得他着实冒了一身的冷汗。大门由他看守,车子随便出入,自然是他的失职。何况,车子横冲直撞,差点撞了人,简直无法无天了。因此,正要上前理论,突然,车门打开,从车里传出女人咯咯咯的说笑声。而且,笑声过后,从车里伸出一条女人的大腿,一条纤细白嫩、外套长丝袜的大腿;再往下,脚踩一双高跟鞋,鞋跟高度足有十厘米之长,后脚跟蹬地,一位年轻的女士站在了车的一侧,尔后,回转身轻轻拉开了车的后侧门。随即,从车里又钻出一位衣着雍容华贵,显得稍微年长的女士。这时候,年轻的女士边摘墨镜边喊了声“大哥”,当时,他被叫得手足无措、失魂落魄,瞅他这个样子,年长的女士边下车边笑骂年轻的女士,而年轻的女士连着又朝他喊了几声“大哥”,弄得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等他回过神来,这才认出年轻的女士竟然是自己的恩人黄佳栋。他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有点冒失,连老板都没认出来,未免太过马虎大意了。
两位女士倒是显得落落大方,年长的女士先是代黄佳栋朝他道了歉,随后,上前拉住他的手,激动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这究竟咋回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钟穆春云里雾里,莫名其妙,连连附和了几句,似乎一种处在梦境之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