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许棠找到她爹娘时,发现她爹神色恍惚。
“爹,爹?醒醒。”她在许戚氏眼前挥了挥。
“爹怎么了?”
许戚氏不理她,她便问庶弟。
庶弟也是跟做梦一般,语气缥缈:“长姐您说什么。”
许棠看向她娘。
许丞相摇头:“一炷香前,他们就是这模样。”
直到回了家,许戚氏不知是不是病了,抓住许棠的手:“棠儿啊,你觉得帝卿如何?”
“噗——”
许棠正喝水呢,闻言差点被呛死:“您再问一遍?”
她爹又说了遍,还替她分析:“棠儿你听爹说,爹前不久探听到一个消息,崔府在和咱家谈婚事以前,已经相看了不少人家,可都没成……这事儿吧,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许戚氏叹道:“我是满意那位崔公子,可爹怕害了你。”
“爹,你今早不是这么说的。”许棠很冷静,她爹既然前不久便得知这消息,为何现在才说。
崔钰的事,她也觉得奇怪,但两人并未定亲,许棠觉得再相处一阵,或许能知道真相。
她不反感崔钰,爹也喜欢,只要崔家前几次相看失败的原因不致命,不会危害到家人,对于前世莫名家破人亡的许棠来说,都不是事儿。
况且就算成不了,也和那个人没关系吧?
许棠有些懵:“爹,您必须告诉女儿,席上发生何事。”
“郡君说了些关于咱们不好的言论,帝卿帮忙解了围。”许逸捂着脸,他很少出门,同小厮也不怎么交谈,更别提外人。
可那位帝卿,握着他的手说,看他顺眼,喜欢他。
而且传说中帝卿生得貌美,他以为是别人夸大之言,今日偷偷打量,真的好看。
“很温柔呢。”许逸点头。
许戚氏犹豫着:“他今日明里暗里道,到了嫁娶的年纪,想找个能陪他的妻主,我寻思着,莫不是看上了你。”
他盯着女儿看:“若是崔家成不了,咱们也不必选别人了,左右你也不爱读书,索性进帝卿府,以后也没人敢欺负你。”
在许戚氏眼中,今日见到的帝卿,虽说气势太盛,倒也十分尊敬长辈,是个讲理的。
若谁娶了皇帝唯一嫡出的儿子,那可太荣耀了。
许棠心里大声喊:那是假的,假的!
顾清持是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当年初见,倒是看上去清清冷冷,后来逐渐软化,倒是讨喜了两年。
之后那几年,他越来越爱吃醋,越来越爱扑在她怀里,成日说着:“阿棠,我离不开你”,要求她一遍遍对着他说“爱”。
许棠虽觉得这份情沉重,但正如那人所言,他是被自己哄来的,十五六岁跟了她,身子也给了她,堂堂帝卿,为了获得她爹娘同意,低伏做小。
原本许棠以为自己会同他相守一生。
但即便他深情,想到那幕充斥了火光与血的画面,许棠都无法说服自己,同仇人的儿子成婚,继续效忠皇家。
不是我负你,是天命负了我们。
许棠见她爹执迷不悟,冲进厨房举起菜刀:“我宁可死——”
都到这种地步,为何还要纠缠,若狗皇帝真的对许家动了手,她到时为了家人掰倒对方,顾清持还会坚持这份情么?
胸口的疼痛刻在了心上,不止是因为那把剑,而是因为更多的束缚,更多的痛。
“不,不行……”
“大小姐,大小姐,主子?”
清凉的帕子擦过脸颊,许棠睁眼。
她苦笑。
原来是做梦。
“秋日宴呢?”她低声道。
“咱们今日不是去过了?”绿玉甚是疑惑。
许棠想起来了。
宴后,她同家人一起回府,她爹也确实说了这事,但并未提出“要她娶帝卿”。
只是她自己,想得太深,以至于滋生心魔。
她在想什么?
许棠起身,在盛满冷水的浴桶泡了一会儿,这才清醒。
倘若两人再纠缠,也许,不是她杀了他。
便是他再次杀了自己。
可她许棠,惜命。
……
回书院的前一夜,月亮格外圆,许戚氏催着许棠和崔钰见了一面。
二人漫步于夜晚热闹的街道上,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崔钰笑了:“许小姐似乎没什么兴致。”
他笑的时候,脸上浮现一个深深的梨涡,同平时的端庄很不一样。
许棠眨眨眼:“抱歉。”
崔钰并不在意,指了指前方:“那边有卖桂花酒酿圆子,许小姐可要来一碗?”
“好。”许棠点头,不远处,确实有小贩摆了桌子,卖甜糯带着酒香的圆子,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在附近,生意还不错。
许棠嗅到了桂花香。
崔钰似乎对这里非常熟稔。
他让小厮掏钱,放在桌上,称那小贩为“李叔”。
李叔也似乎认识崔钰,“嗯”了声,注意到这次对方不是一个人来,很是惊喜:“这位是?”
“是朋友,你叫她许小姐便是。”崔钰很平静,半点儿没有羞意。
“哦,哦,你们坐。”李叔这才忙活起来。
桂花酒酿圆子很快盛到了许棠这一桌,她其实吃过许多比这更精致可口的食物,但觉得此刻这份也算得上民间美食。
“崔公子经常来这里?”她问。
“嗯,有人带我来过。”崔钰应道。
他很是关心许棠的反应:“若是不合口味……”
许棠摇头,咽下嘴里的圆子:“不会。”
崔钰不说话了,静静吃着东西。
许棠快吃完时,他才道:“你们……应当很少来这些地方吧。”
确实如此。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许棠都极少吃民间小贩做的食物。干不干净倒是其次,只是明明有更好的,没必要吃这些。
哪怕最后那两年,许棠吃的烧饼,都是名店所卖。
“有何不妥?”她察觉出崔钰的黯然。
“只是觉得……许多百姓,都过得不易。”
崔钰不知为何惆怅起来,见许棠吃完,说道:“走吧,钱已经付了,是我带你来,自然我请。”
他率先走在前面。
许棠放慢了脚步,忽然感觉这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公子,不止藏了“会爬树”这一个小秘密。
“大小姐,看,满月!”湖音唤许棠。
许棠抬头,月亮真的从圆外缺了一角,变成真正的圆玉盘。
明明中秋还未到。
十五那日还会圆么?许棠看得眼酸,稀里糊涂地想。
她有多久不敢看满月了。
“来一个烧饼!”清脆的声音响起。
街边停了一辆马车,那小厮掠过许棠等人,买好烧饼,仔细包好,递给车里的人。
那人伸出一只手,白嫩修长,却满是伤口,平白无故增添了几分缺憾。
许棠漫不经心扫过对方,那人已经缩了回去。
“快到家里的禁时了。”崔钰擦干净手,惆怅消散,仿佛刚才只是莫名伤春悲秋。
“那便走吧。”
许棠刚要动,身边的这位崔家公子,趁着小厮去叫车娘时,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许棠的颊边:“有东西沾着了。”
许棠:“……”
我明白,可你为什么直接伸手碰我?
她和崔钰的距离很近,能看到对方光洁的额头,纤长的睫毛,颊边的梨涡。
许棠不知该说什么,他们的靠近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后者便退开。
“公子,咱们可以走了。”小厮过来叫道,湖音也走向许棠。
那短短的一瞬,许棠听见他说
——你并未对我心动,可对?
——真巧,我也一样。
——你心中有个人,我心中也有个人。
——我们是同类。
……
“居士,咱、咱们该离开了。”
买好烧饼的荷生掀开车帘,提醒顾清持。
顾清持漆黑的眼望着荷生:“你叫我居士?”
荷生吓了一跳,怯怯地:“主、主子?”
“不,你叫得对。”
他移开视线,看着手里的烧饼,想到方才不经意看到的画面。
那两个人,靠得很近。
她会喜欢那样的男子么?
和自己完全不同呢。
他又想起阿棠死前的模样,僵硬的身体,安详闭上的眼睛。胸口明明破了那么大一个洞,望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他没想要杀她的,他只是……控制不住。
每一次在阿棠怀里撒娇,让她对自己说爱时,他总会体会到对方的敷衍。
顾清持一遍遍告诉自己,阿棠爱我。
一面又在心里悲泣:这爱是我要来的。
这爱是我要来的。
那个阿棠真的爱自己吗?当年他甩掉宫奴偷偷溜出去,素着一张脸孤零零立在喧闹的街,只有她走过来哄他开心。
他喜欢懒懒窝在阿棠的怀里,听她给自己讲故事,哪怕是胡诌的也十分有趣;喜欢她干燥柔软的唇,一张一合,唤他……
——清持。
他愿随阿棠进入地府,可偏偏活了过来,明明想着别再扰她的生活,又忍不住说,就看一眼。
顾清持举起那个烧饼。
和她在破庙吃的那种不同,这份更软,馅料更丰足,虽然在顾清持眼里,都是无法下咽的粗糙食物。
现在的许棠,应当不会再吃这种食物了吧?这个许棠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她有自己的归宿。
他心里的阿棠也许早已进入地府,她曾说过不愿同他一处。
杀了她的自己,背负着罪孽的自己,只能在这空荡荡的人间,躯壳一般活着。
能做的,便是为这个许棠点一盏长命灯,时而出手帮帮她。
“回。”
他的嗓音变得低哑。
顾清持乘着马车,重新回到高墙的宫内,偌大宫殿,他觉得太空旷。
“居士呢?”莲生出去一趟后,再回来就找不到主子了。
荷生“嘘”了声,“睡着了。”
软榻上,有一郎君裹着锦被而眠,鸦睫上缀了滴泪珠,眼角又是红红的。
荷生实在不懂:“主子到底在想什么。”
莲生不语,走到角落加了一块银丝碳,让宫殿更暖些。
顾清持闭着眼,并未睡着。
当初发现自己重生,执意吃斋念佛,带发修行的场景浮现在脑海。
住持问他:“欲取何法号?”
他低头道:“兰因。”
一切爱恨嗔痴皆为虚妄。
休恋逝水,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