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有两日便回书院了?”
许戚氏听到这个消息,很是不舍女儿,叫厨房做了许多吃食。
还操心她在书院的生活起居:
“想吃什么便写信回家,爹派人给你送去,听说你们山长不许学生随意下山,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个月,可不得憋坏?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千万莫与人发生争执,忍忍吧,实在觉得烦闷,爹给你多塞几套话本子。”
“我哪有那么爱惹事。”许棠无奈道。
许戚氏哼道:“少来,我肚子出来的丫头,我会不知?还好明日有场秋日宴,你还能再疯一回,你那些同窗呢?往日的好友呢?这回爹不拦你,只要别过火就行,玩够了再好好收心。”
许戚氏一向不待见许棠的朋友,这次却不拘着她:
“崔家正君也去,指不定就带着他儿子呢,你多留意,这可是你选的人家,若是放跑了,别怪爹啊。”
许棠腹诽道,我只是按着您的喜好随口说了句。
父女俩正聊着,听小厮通报:“丞相回来了。”
许戚氏放下手中的活儿:“这才去了多久,回来得这般快?”
他出门便遇上正要进来的妻主。
只见许丞相气喘吁吁,闯进来后连连摆手。
看到桌上有壶茶,忙给自己沏了一杯。
很快便咳嗽起来。
“这茶刚沏的。烫着呢,你急什么?”许戚氏叫人上了一壶温水。
许棠感觉有些奇怪:“娘回来的怎么这么急。”
“你们没在朝堂,所以不知。”
喝了一杯水后,许丞相胸口的气终于顺了,“有人上了折子,状告太女殿下,说她德不配位,平庸无能,两派大臣们争吵不休。”
回到这里近一月,许棠终于听见太女的消息。
她挑了挑眉。
当今太女三岁后,有关她的消息便隐匿于宫墙内,多年来默默无闻,众人只知有太女,却不知太女为人究竟如何。
许棠也是和朋友们一块儿玩时,听见消息灵通的某位说话,才知晓真相。
狗皇帝与已经逝去的凤君年少便成婚,登基后,新人一个个入宫,凤君的孩子却一次次死去。
她不是没女儿,但皆非凤君所出。
随着大臣们请立太女的呼声越来越高,甚至提议立贵君之女为太女时,凤君终于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
许是因为这是凤君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狗皇帝难得记起了曾经温馨的岁月,对其很是疼爱,并在同凤君商量后,将后宫中某个父亲地位低下,难产而亡的女儿抱到了凤君膝下,封为太女。
也封住了大臣们的悠悠之口。
太女原为七皇女,失去父亲后,跟着宫奴磕磕绊绊长到三岁,被抱养时话都说不全。
许棠后来再次得知她的消息,已是狗皇帝病入膏肓之时,她力挽狂澜,稳住朝堂局势,随后顺利收取诏书。
这样的人,原来曾被大臣弹劾“平庸无能,德不配位”??
“最终如何。”她很感兴趣地问,引来许丞相的注目。
许丞相奇道:“你也关心起玩乐之外的事了?”
“可不是。”
许戚氏收到女儿委屈的视线,半点不帮忙,和妻主一起开她玩笑:“咱家这个小魔星能老老实实听她娘分析朝堂之事,真真儿是佛祖显灵。”
“陛下能如何,不过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朝会没开下去,陛下脸都黑成锅底了。”许丞相终究说出了结果。
“这是人之常情,哪有人母愿意听他人骂儿子的。”
许丞相和夫郎继续攀谈,许棠却没再听,任由爹娘在背后说她“果然还是孩子脾性,半柱香也坐不住”,返回自己的院子。
太女被弹劾,未必不是狗皇帝授意。
她深深地担忧,觉得爹娘着实太天真,
尤其是母亲,如今正是年轻力壮之时,一心觉得狗皇帝是明主,这会儿就开始做对方的孤臣,哪个派系都不沾,在一旁看热闹。
时间一长,谁都能看出母亲并非为了明哲保身,她早就站了一条最危险也最安全的道路。
安全时,无数赏赐被源源不断送进府内,趋炎附势之人踏破门槛,只要上面的人不倒,丞相府便风光。
危险时呢?她叹了口气,连怎么掉进坑里,怎么死的都不知。
这回可千万不能让娘再傻傻为帝王卖命,什么脏活儿累活儿,交给别人去干吧。
想到这里,许棠振作起来,吩咐小厮准备好秋日宴的衣服。
京城贵胄们最爱举办各种宴,秋日宴只是其中一种。但这类以四季为名的宴会,邀请的客人大多不拘男女,主办者也得保证男客女客都有人接待。
这回邀请众人的是宁王府,这可是亲王,许多人上赶着都不一定能受邀,丞相府自然不能拒绝。
第二日清晨,许棠和母亲一辆马车,许戚氏和庶弟许逸一辆马车,前往宁王府。
路上行驶了一半,前方便被堵住了。
“发生何事?”许丞相皱眉,掀开车帘问道。
车娘回答:“有贵人的马车坏了,挡住了咱们的去路。”
许棠也钻出头往外看,看到前方马车旁边刻了一个大大的“薛”字,嘴角便翘起。
要不怎么说是冤家呢。
“是薛侍员家的马车。”
她对母亲道:“这会儿都在路上了,道路这么挤,时间又急,他们铁定无法折回去。随便拉辆马车又不够庄重,不若咱们,好人做到底,送他们一程。”
她提醒道:“薛侍员的女儿,是我在白马书院的同窗。”
听到同窗二字,许丞相皱起的眉头松了许多。
“既是你同窗,那便出手帮上一回。”她让人向那边传话,过一会儿便有几个人下了马车。
要说薛羽这家也挺奇的。
薛侍员是天生的硬骨头、冷面人,办事极其不圆滑,同人打交道也十分生硬,几年内换了无数个上司,皆关系冷淡,位置便一直上不去。
她娶的夫郎简直同她一个性子,在圈子里不受待见。偏偏这俩回回应酬与宴会都不落下,丝毫不觉得旁人目光刺眼。
他俩还能养出薛羽这么个虎头虎脑的姑娘。
薛侍员绷着个脸,带着薛羽挤进了许棠所在的马车,薛家正君则跟许棠她爹一块儿,这才又启程。
马车内。
许丞相平时有的是人巴结,自然不会先对一个小小的侍员热情。
长辈们都端着,许棠只好招呼道:“薛伯母,薛同窗。”
薛羽往日总和许棠呛声,冷不丁被帮了忙,这会儿也别扭了,哼哼唧唧应了声。
被她娘低声呵斥:“谁教你的规矩。”
薛羽毫不害怕:“娘你也不没同丞相问好。”
许丞相望着薛侍员更加冰冷的脸,同女儿面面相觑。
这对母女还吵起来了?
直到下了马车,许棠拉过薛羽:“和长辈一同坐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寻咱们的同窗,薛同窗啊,你可知道何为友爱?”
薛羽木然地看她:“呵呵。”这人到底啥时候这么缠人的。
另一边,许戚氏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破了薛家正君的防备之心,后者脸上带了点笑,这变化肉眼可见。
许棠再看看前方端着的娘亲,以及依旧冷冰冰的薛侍员。
向她娘投以叹息的眼光:您不行啊……
许丞:“……”
两家的地位不同,待遇自然也不同,宁王府的人对许棠他们热情许多,对薛家则有些冷淡。
薛羽跟在后面,有点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正闷闷不乐,许棠走到她身旁,声音微若未闻,却清晰无比地传到她耳朵里。
“不甘心?那你还不赶紧用功,给你爹挣个诰命。”
薛羽故作凶狠看她:“你又能了?”
还不是仗着有个好娘亲。
许棠轻笑一声,坚定道:“以前或许不能。”
如今可不一定。
“要不咱们比比?还是那个赌注,谁赢了听谁的话。”
说完,她便跟着许丞相离开。
薛羽愣愣看着许棠的背影,头一回觉得这人高大了不少。
她松开拳头,哼了声:“谁怕你。”
……
许棠是坐不住的。
她天生就不是个爱静的性子,念书还能靠毅力,这种身边人都吃吃喝喝的环境下,要她老老实实坐上两个时辰,看一些无聊的歌舞,简直难受。
许丞相才和别人“吹”完自己开始努力向上的女儿,回头就看到许棠动来动去,黑了脸:“你扭什么,成何体统。”
皮痒了是吧?
“娘,我去找同窗交流功课。”
许棠天生一副无辜脸,装乖时人畜无害,纯良得很。
白净的肌肤,乌黑的杏眼,眼巴巴看着你,谁也看不出这人想干坏事。
一些不知内情,年纪大些的人见了,劝道:“就让孩子去吧,这才十来岁,正是活泼的年纪,又这般好学,你还愁什么。”
知道些内情的则在旁边看戏:许丞相可不得愁么,瞧这孩子装得多像,她们可是吃过亏的。
许丞相受不了女儿这么看自己,挥挥袖子:“滚滚。”
不想见你。
于是薛羽好端端坐着,忽然身边多出一个人。
“薛伯母,能否借用小羽片刻,侄女想同她探讨学问。”
薛侍员估计没被人这么攀亲戚过,端着酒杯的手凝住,瞅瞅女儿:“她?”恐怕自己也不信,这臭丫头会好好读书。
但方才许家已经帮过她们,许丞相又位高权重,薛侍员终是点了头:“可。”
薛羽不可置信:“???”
娘你变了,你向恶人低头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苦兮兮地被许棠拉走。
“我们很熟?”她问道。
许棠笑容灿烂:“这是什么话,咱们一块儿坐马车,一块儿听课,一块儿偷窥小郎君,自然是熟识的,莫要害羞。”
等等我俩一起偷窥过小郎君?
薛羽觉得这人真的有毛病。
然而她就是吃软不吃硬,人家这般友善,她还能伸手打笑脸人?
其他的同窗也都是坐不住的主儿,因此许棠一句“去玩”,就带走大半纨绔,管它合不合的来呢,能有借口溜走就行。
而那些被长辈死死看管的姑娘,听到要扣零花、要被罚,只能眼含热泪忍“辱”负重,望着许棠等人离去。
一行人在园子里逛,虽不大亲近,彼此关系倒不如曾经那般冷漠了。
尤其是林熙。
她喝了些酒,脸色微红,上来就搭着许棠的肩膀:“许大妹子,往后咱们是一家人,可要多多关照啊,我请你喝酒,你替我付钱。”
???
许棠一脸莫名:“一家人?”
“是啊。”
林熙重重点了头,“你不是正在同我表弟谈婚论嫁?”
许棠对林熙并不熟悉,前世没怎么见过对方,偶尔听人提起,只听狐朋狗友说起这位是“泥腿子”“乡下来的破落户”。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崔家正君同林熙的关系,“崔伯父是你表叔?”
林熙又点头,嘿嘿一笑:“我表弟不错吧,端庄大方,从小在家里就是学的贤良之道,又知书达理。夫郎么,不就是要娶来过日子,我伯父眼光可高着呢,你丞相府不亏的。”
“你可知……”许棠差点要问林熙,是否知道她表弟爱爬树的事。
可崔钰曾拜托她保密。
算了。
许棠同她打着太极:“真成一家人,我当然会关照你。就算不是,咱们还有同窗之谊。”
她找这些人出来,一是确定某几家在新皇登基后依旧不倒,想拉近关系,汲取经验;二是她前世出事后,这些同窗没有落井下石;原因之三是,大家一起努力,到了将来互相有个照应嘛。
她许家必须要交朋友,不能再当孤狼。
他们逛着逛着,便来到了枫园。
火红枫林映入眼帘。
那一片片叶子仿佛要燃烧一般,点缀于枝桠上,又似振翅欲飞的红蝶,让众人停驻。
“果然还是宁王府的枫园最美,这等好地方,应当带佳人一同游赏,才不负美景。”有人感叹。
“佳人,你是说家里那个小通房?”旁边同那人熟识的姑娘笑了,打趣道。
她看了看许棠身边紧紧跟着的绿玉:“若是没记错,前两年这小厮就在你身边吧,不都说是你爹给的通房么,怎的没收用,不喜欢?不喜欢可以送我啊。”
绿玉难堪地低下头。
他确是以通房身份,被安排在主子身边,但知晓主子对自己无意后,就同正君求了恩典,许诺十九岁配人的。
听说崔公子今日也会来,若被他听到这话,自己会不会坏了小姐的姻缘?
许棠脸上的笑变冷了,开什么玩笑都行,但不能拿她身边人取笑。
她也开口:“听说你身边那个小厮被发卖了,怎的会这样,你不喜欢?你也可以送我嘛。”
那人噎住。
心底涌起震惊。
这事家里藏得很好才对。
许棠温和道:“姐妹,玩笑可得注意分寸。我、什、么、都、知、道。”
当她重生是闹着玩儿呢?
众人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先发话那人将事儿揭了过去。
同时她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许家大小姐,有点让人发毛啊。
……
男客的席上,一向被人捧着的许戚氏,受到了刁难。
宁王只和正君生了个儿子,被封为明珠郡君,今年十七岁,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
宁王府正君为人和善,正同男眷们说笑,提起儿子,打趣许戚氏:
“听说你家孩子也打算娶夫郎了?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咱们都老了,你看看我身边这个小子,死活不肯嫁人。”
他带着善意,夸了夸跟在许戚氏身边,老实乖巧的许逸:“我儿子要有你儿子一半儿懂事,我这头发也会少掉几根。”
“您说笑了。”许戚氏淡淡看了庶子一眼,若不是许逸从小听话,自己才容不下对方。
这回带他出来,也是看在血脉的份上。身为一家主夫,嫉妒可以,但不能不得体,左右许逸的爹早就去世,许戚氏不想怪在后代身上。
但明珠郡君就不乐意了。
他白了一眼许逸,小声道:“我没他一半儿懂事?这种下人生的庶子,迟早嫁出去做侍,或者低嫁,丢不丢人呐,还出来露面,真是家风不正。”
然而他自觉小声,实则周围人都听到了。
许逸苍白着脸,泪花在眼里打转,又不敢真的丢嫡父的脸,只好装作吃菜,垂下脑袋。
宁王府正君笑容难堪,儿子这话得罪了多少带了庶子庶女赴宴的人啊。
“你赶紧闭嘴。”他是想制止的。
明珠郡君今日心情正不爽呢,这是他家,凭什么让他闭嘴?
又说起了许棠:“我又没说错,一个草包,一个奴仆生的庶子,这就是家风不正嘛,都是没本事管住妻主的人!”
这嘲讽的范围可就大了。
许戚氏甚至都不气了,虽说第一个被骂的是他家,但在场许多人都被骂了,若回去吹吹枕边风,哪怕是宁王也吃不消。
他甚至同情宁王正君,这是太宠孩子,宠出问题了。
正僵持呢,听得一声:“兰因居士到——”
一身素白的年轻小郎君被人搀扶着,朝这边走来。
这人生得好容貌,潋滟的桃花眼扫过众人,最终停在明珠郡君身上。
他笑语盈盈:“远远便听见郡君说话。不过可别忘记,您的母亲,我的宁王姑姑,也是庶出呢,我那些个兄弟姐妹,都是庶出。”
宁王的父亲是先帝的侍君,如今还住在宫里。
而宫里那么多皇女皇子,只有他是凤君所出。
宁王府正君终于出了身冷汗,眼前这位可不是善茬,若这话真被他拿到宫里传……
“清持啊,这都是戏言,你别当真。”他忙道。
顾清持不紧不慢挨着许戚氏坐下:“姑父急什么,我可没说明珠错了,我认同她。”
他父君不就是管不住妻主,才生了那么多孩子都没保住,只留下他么。
真要同人成亲,他和明珠一样,不会允许妻主纳侍。
“可我看这位弟弟顺眼,不高兴他被骂呢。”他勾唇一笑,牵起许逸的手。
后者受宠若惊,像只被惊了的兔子,眼角还红着。
许戚氏:“???”
众人:“???”
虽然这位帝卿入了佛门,成天带笑,为何还是觉得有点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