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从沉睡中苏醒。
四周很暗,鎏金炉里飘出一抹白烟,使得整个屋内都染上厚重的味道。
压得人喘不过气。
“帝……”
守在一旁的宫奴刚要开口,被其黑沉沉的眼神吓得打了个颤,更加低眉顺目。
弯腰递过一块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改口:“居士,请。”
顾清持这才半倚着床头,接过帕子,将脸和手的每寸肌肤都擦拭干净。
他眼中含笑,举止间透着慵懒,衬得那张美艳的容貌平易近人了些,
嗓音是糖糕一般的软:“几时了?”
对方明明在笑,宫奴却感觉不到半分温暖,谨慎应道:“回居士的话,刚到申时。”
竟这么晚了。
“你去备饭食,等我念完经,用过饭后,就回宫。”
顾清持也不要别人帮忙,自顾自整理衣衫、通了通发,便走到隔壁小佛堂,不一会儿便从里头传来轻柔的念经声。
这位哪怕皈依了佛祖,也依旧让人心生害怕,宫奴松了口气。
也不知怎的,帝卿某日从夜中惊醒,先是又哭又笑,接着便要出家。众人好说歹说,连太女殿下都来劝,也无济于事。
最后陛下发令,让其带发修行,就留在宫中,但也可随意行走,这才罢了。
身为陛下与先凤君唯一的孩子,帝卿自小受尽宠爱,加之他继承了先凤君的容貌与脾性,更是在宫中被人捧上天。
跟着帝卿的宫人,前途是有的,但异常危险,因为这位主子向来跋扈,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对待身边人也毫不手软。
什么被鞭子抽啊,被辣椒水洒伤口啊,怎么疼怎么来。
唉,富贵险中求。
宫奴也是敏锐意识到,出家的帝卿似乎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不再动不动罚人,那股尖锐戾气消弭殆尽,才挤破了头成为这次伺候他的人之一。
另一名宫奴从小院儿回来,站在门边探头探脑:“殿下醒了?”
“哪里有什么殿下,这里只有兰因居士,你再叫错,当心被丢进河里喂鱼!”
先前那名宫奴瞪对方一眼,翻了个白眼,兀自往寺庙接待贵客的小厨房去了,后者吐吐舌头:“装腔作势。”
眼神掠过一旁紧闭的小佛堂,到底收敛许多,毕恭毕敬做活儿去。
虽然帝卿殿下脾气好了不少,实际上,大家都觉得对方更加深藏不露,阴沉沉吓人了……
……
丞相府。
“你给我过来!”
“爹,虎毒不食女,我可是您唯一的女儿,别这么对我吧。”许棠绕着一根柱子跑,苦着脸对她爹道。
许戚氏一只手攥着一根熟悉的鸡毛掸子,一手叉着腰,累得喘气:“别给我扯那些乱七八糟,我问你,好端端的,为何又不去古熙寺了?”
他用掸子指了指女儿,“我都跟里面的师父约好了,让他给你留一盏真佛跟前的长命灯,你倒给我捣乱。我是为了谁?啊?”
许戚氏早就想为许棠点长命灯,这孩子太淘气,哪天出事可怎生是好。
古熙寺的长命灯每年只放出一盏,皇亲贵族都难抢到。他好不容易凭着多年捐赠香油钱,得到了这个名额,许棠却死活也不去,非说头疼。
他信以为真,找御医给她诊治,结果耽搁了时辰,方才寺里住持派人告知他:今年的长命灯,被帝卿先一步获得。
就是那个莫名其妙要出家的帝卿?
许戚氏也早闻对方大名,金玉般被捧着长大、先凤君仅剩的儿子……
他女儿只是顽劣,这位却是凶残。
惹不起。
许戚氏讪讪接受了这个结果,就失望地进了女儿房间,却看到对方悠哉悠哉吃着水果,拿毛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丝毫没有头疼的迹象。
而前来诊治的刘御医,黑着脸站在一旁,发现许戚氏后,哼了声,拂袖而去。
多丢人呐!
许戚氏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又玩这套。原本对自家就没太多好感的刘御医,下回怕是不肯来了。
终于追上女儿,掸子打到她身上时,许戚氏惊讶地发现,女儿眼眶逐渐湿润。
他慌了:“你哭什么,我打得也不重吧。难不成真的头疼?”
许棠感受到久违的“亲爹爱的教训”,吸吸鼻子,“爹,要不你继续?多打几下。”
哪怕被骂,被责罚,都代表了家人对她的关心和爱。
等到八年后,她对着牌位哭喊,也不会再有人回应。
轻微疼痛让她更加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变成了十六岁的许棠,真真正正,有机会扭转命运。
“你莫不是真糊涂了?好了好了,我打你有什么用,今年不行就明年,再说了,就算及时赶到,那位帝卿要争,咱们也抢不过。”
许戚氏把女儿按到椅子上,“你今日就休息吧,等着过段日子去书院。”
又听见那个让她眉心一跳的称呼。
许棠面色不变嘴上特别甜:“哪有孩子不先为爹娘着想,反倒麻烦爹娘点灯的道理。等明年,后年,我第一个去争名额,为你和娘都点一盏灯。”
把亲爹哄得眉开眼笑,她才把人送走,回到位置上继续写写画画。
湖音拎着一盒点心进来,放到桌上:“大小姐在做什么呢?”
雪白的宣纸上,被许棠涂上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许棠摆手:“随便画画。”实在是要记的太多,一不留神,就记乱了。
她怕别人发现,使用的是并不常见的文字和记号,许棠把纸揉成一团,“重新来。”
她努力回想十六岁后发生的事,想找出一条清晰的线。
家里什么时候逐渐树了一堆敌、带头的是哪家、期间有什么重要的事、狗皇帝何时开始露出獠牙……
她虽然贪玩,却并不傻,前世是措不及防,这辈子怎么也不能落到同样悲惨的下场。
清甜气息自身旁飘来,鼻底萦绕淡淡桃花香。
许棠偏了头,看到桌上的点心盒。
她抬眼:“桃花酥?”
湖音笑嘻嘻点头:“这不是您要吃嘛,恰好咱们府上春桃刚开,一做好,奴婢就拿来了。”
打开盒子,里头静静躺着四枚精致小巧的桃花酥,花苞一般含苞待放。
是自己说要吃的?许棠都忘了方才下意识对湖音提的要求。
她捻起一块,放进嘴里。
有饼渣落下,她用帕子拭去。
其实爱吃的人不是她,是他啊。
许棠还记得,那年月下,就在府中的书阁外头,自己笑着把红了脸的对方按在栏杆上,俯身亲他,从其嘴里尝到的淡淡桃花香。
原来已经成习惯了么?
要改。
她盖上盒子,“赏你了。”脑海里又想起爹说的那句“长命灯被帝卿夺去了”。
他为谁点的灯?又为何忽然带发出家?
大概他是心血来潮吧。
想了一会儿,许棠摇摇头,和自己无关,这位一向是鬼主意多。前世招惹了人家,这回可不能再扯上关系。
只是,她若要防备狗皇帝,甚至可能对其下手,就难免会涉及到对方。
当今太女并不是狗皇帝最宠的皇女,但狗皇帝死后,依旧是太女上位,并还了许家清白。
她是否应该早日支持太女,并让人提醒那人,和他皇姐搞好关系,以免又被送去和亲?
雨声簌簌。外头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潮湿,院儿里有两个小厮惊叫着去收衣服。
许棠放下笔,坐在窗边发神。
原来,即使想着不再靠近他,心里却无法停止。
只可惜,这个他,并不是前世那个他。
这个看似一模一样,依旧不按常理行事,我行我素的帝卿,实则并不是她心上之人。
这样也好,就让那个人,永远埋葬在心底吧。